赵相山没有再往前去,只是眼神如刀,穿透昏蒙不清的洪水,看到仅相隔数里,那已经立身于秘府之外、澎湃水流之中的青袍道人。见他影动身动,轻松自然,在可怖的深水环境中,分身之属,不比什么水鬼来得差,好吧,是高妙千百倍。

    他还看到,青袍道人身后,千百道兵结阵,水德星君头上旗幡招展,挥兵直进。

    刹那间,后浪推挤前浪,水势狂飙,激流狂潮,轰然而至。

    如此声势,一干人等无不失色。

    水德星君及其麾下道兵,驭涛控水,正是本职,在此情境中,以高就下,真能奔泻千里,无坚不摧!

    有人忍不住再叫:

    “阁主!”

    赵相山不发一言,开始后退,但视线仍锁死了青袍道人不放。

    毫无疑问,这是让人根本无可抵御的惨败和耻辱,从头到尾,余慈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只能像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逃离。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可是,却从没像现在这般,败得稀里糊涂。

    这一刻,他只想知道:

    如此神通手段,余慈真有支撑之力?他怎么可能支撑得住?他还能支撑多久?

    会商法阵中,代表各方势力的图示已经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侦测法阵输送过来的一系列影像,将千里湖底处发生的种种,都展现出来。

    不管是哪一方,均静寂无声。

    三元秘阵虽好,但在那种深度,终究还是受限,还受到交战的影响,只能远观,看不太细。

    可是,当水底崖壁蓦地崩溃一角,湍流涌入,巨大的气泡升腾而起,除了瞎子,谁还不知,赵相山所依仗的水底秘府,便在这片刻之间,给彻底攻破。

    然后,人们就看到了,一位青袍道人,长笑而出,视足以绞灭金石的激流水压如无物,其形貌,分明就是余慈模样。

    有定力稍逊者,已是失声道:“他怎么到这儿来了?”

    寒竹神君心里也是一激,分神往边上扫了眼,便道:“湖上还在……湖下的应是分身。”

    当下就有人响应:“不错,若肉身在此,没那么容易抵御水压的。”

    “就算是分身吧,又是怎么潜进去的?”

    “太虚宝鉴锁定目标,隔空运化,也不是不可以。倒是这眨眼功夫,就凿穿了赵相山的秘府……无极阁总不会把这里建成豆腐渣吧!”

    一干人等正在讨论,湖底青袍道人身后,千百道兵早已列阵,便在旗幡指向之下,对着秘府裂口轰然突入。

    道兵本身无所谓,可问题是,在此环境下,水部道兵天然就能助涨水势,掀起的水浪冲击,堪比神兵利器,摧枯拉朽,无可抵御。

    且能够化入洪流之中,生就灵性,导引方向,更加灵活多变。

    但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道兵、星君、水浪、洪峰,都是末节,只有秘府内外强劲的压差,才是最可怕的凶器。

    内外压差作用之下,长年以来受湖水冲刷、可谓“千锤百炼”的崖壁几乎整个变形,随后崩碎开来,碎石粉末中里面,偶尔可见府中的物件、人员,可这种时候,就算是不灭金身,也架不住一番折腾,瞬息之后,便是死无全尸。

    “这下子,赵相山可谓脸面全无……以后谁再说无极阁惹不起,就拿今天这事儿抽回去!”

    “今日之后,有没有无极阁,还在两可之间。你看这场面,简直是一面倒地碾压,只要姓赵的脱不了身,或杀或擒,你看无极阁还能撑多久!”

    某人或是无心的言论,忽地让各方气氛为之一变。

    也在此时,百丈崖壁彻底倾颓破碎的场景,扑面而来。

    传递到洗玉盟高层那边的情景,永远无法与现场相提并论。

    百丈崖壁的破碎,象征着水底秘府的结构彻底崩溃,此刻,内外压差倒是调整得近于平衡,过程中,也清扫掉了绝大部分“闲杂人等”。

    赵相山和一众手下,硬生生熬到压差平衡之后,才从预留的撤退甬道中出来,一路上的狼狈自不必提。

    任是他们个个身具神通,法力高强,但在面对毁灭性的水流冲击时,也是脆弱不堪,赵相山撞入湖水中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十多名手下,除两个气机永远与他挂钩的近身侍卫外,其余人等,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开十余里,且这个距离还在不断扩大。

    出现这种情况,实是后方千百道兵驱役水浪,生就漩涡暗流,硬生生将他们拆分开来。

    赵相山切齿而笑,他必须要承认,在这场交战中,余慈把每一个条件都用到了家,或者说,一切都在他棋局之中,完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虽然源头是他自己的判断失误,可从那以后,余慈把握得滴水不漏,不给他一点儿回气的机会。

    这就是眼光、判断和境界所共同构建的能力。

    一个层次一个眼界,很多条件和机会,不在其位,不知其妙。

    所以,低境界的修士,不管怎么算计高境界的强人,不管做出多么周密的准备,都会出现各种“意外”……

    其实那算不得意外,而是眼界的高低问题——你看不到的,强人可以看到;你想不到的,强人可以想到;你做不到的,强人可以做到。

    结果可以想见。

    无极阁经常搞这些“暗箭伤人”、“以弱胜强”的噱头,赵相山自是最清楚不过。

    除非,是借天时地利之便,是代天之志,伐天之罪,一切都由天而定……

    显然,余慈不是走的这个路子,他从头到尾的严谨周密,彻底印证了绝对不逊色于赵相山自己的修为境界。

    世人都以为,余慈凭借无上虚空神通,自长生真人破格而成天君之名,而从今日起,便可昭告天下,只这份眼界,已经是真界最顶尖的层次。

    奇怪,如此一来,以其与后圣之手段、境界,当初和罗刹鬼王交战,怕不能打出花儿来?

    可事实却是,二人产生的作用出现了某种重合,是故意藏拙,还是……

    赵相山心头跳动,猛地闪出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进一步深思,身外恐怖的水压,任是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赵相山还好,自身并无太大压力,也是因为两个近身侍卫,同时开启界域。

    而且,其人界域,一则属阴,一则属阳,二者界域交叠,便成造成阴阳之妙,顺逆水势,暗流激涌,终于是控制了周边的水域,有百余道兵驱水而至,转瞬便给绞杀干净。

    赵相山居于其中,冷眼旁观。

    就算没有水底秘府的防御,只凭两个侍卫,也足以支撑一时半刻,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这里毕竟是千里深的水底,是时刻都有亿万钧力量压迫的绝地。

    之前自恃秘府,如今反而让人给利用了,反转之速,让人难言。

    他再扫了一下分散各方的手下,目前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脱离这片区域。

    虽然分则力弱,可同时发动的话,总能有点儿用处……

    赵相山突发尖啸,震动湖水,将特殊讯息传递到每个手下耳中,大致约定的突围的时间,随即就对两个近身侍卫下令:“我们走。”

    在此之前,已经坍塌大部分的水底秘府,轰然炸开,但在废墟之中,却是摇摇晃晃站起了十余尊仅有半人多高,金属外壳的人形怪物。

    这是无极阁所制的名曰“死士”的独门傀儡,共有一十八尊,刀兵水火不侵,本来是在秘府中枢之外,小园中最终防御所用,就掩埋在地下,之前竟没有使出来的机会。

    因其功能受限,在水中不免显得笨拙,可当其尽数站起,金属躯壳上,无数血色符咒纹路显化,十八尊傀儡合力,竟是将数十里水域定住了一瞬,这一刻,不但是千百道兵,便连青莲分身都给锁困。

    此傀儡是由一千零八十个修士骨肉血浆,混合五金之液,以秘法混合,浇灌而成,其结构、符纹等一体成型,正是魔门手段。有禁锢、迷乱、化血、击神之用。

    赵相山隐忍至此,突然发动,果然效果大好。

    他和两个近侍已经借此机会,扑到将近百里之外,还专门停顿一下,等其他手下都扑到这个大概范围,又一声令下,齐齐前冲。

    这里就是余慈布下隔绝内外虚空屏障的极限范围,十多位强者,从不同方向冲击,带过去的压力,想来余慈也不能等闲视之。只要应对稍有差池,到时他自有手段,脱身离开。

    此时,近身侍卫“造化阴阳”界域,已经与虚空屏障发生了碰触,虽然水流压力没有特殊的变化,可水波之中,一道又一道符纹跳跃出来,摆荡不休,如纱幕一般,似乎想要凝结成完整的符箓甚至是真文,可强横的界域直接将其撕碎,不给其拼接的机会。

    连续穿透了七八层类似的符纹纱幕,又是狂飙近十里,赵相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了。

    环目扫过,但见一路冲击过来,阴阳界域外围也是粘连许多符纹碎片,似是未散的灵光,保留着一定的法度。

    “法度”就是大问题……

    在余慈所设的虚空区域内,所以相应的符纹变化,都在他一念之间,都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不可能有任何遗漏,怎么可能会出现“碎片化”的情况?

    是了,这根本就是“形散神不散”,就像是铺设下来的挠钩,扣着界域撕扯不放。

    “小心!”

    赵相山当即示警,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可是,他争取的时间并不起眼——更准确地讲,他心绪气机的变化,根本就是触发机关的弦线,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应机而发”。

    如今,比的就是两个近身侍卫的反应和余慈“机关”的击发速度。

    而在全力支撑阴阳界域,抵挡沉重水压和千头万绪般的符纹作用之时,任是谁也很难做到即察即应。

    赵相山也意识到这一点,双眸幽蓝光芒闪过,一直潜隐不发的气机,倏然外烁,瞬间和两个侍卫的气机交融,试图接管过控制权。

    他已经做得足够完美了,可在半途,忽然气机错乱。

    赵相山已经与阴阳界域做好了感应互通,所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原本坚韧无匹的界域,因为符纹的撕扯蚀化,部分区域出现了法则结构上的空隙,原本这都不算什么,本来就是动态运行的过程,只需要一个循环,已经足够弥补。

    可就在此刻,有一道奇妙而古怪的感应,几不似当前天地所应有之物,顺着法则结构的空隙,渗透进来。

    如气、如烟、如雾。

    可就在这似乎风吹便散的虚无深处,分明藏着一道令人心神颤栗的锋锐之意,更透着凛冽杀机。

    赵相山本能地想要捕捉锁定锋锐之意的来向,预测其轨迹,可由于其载体的诡异莫测,其间难度太高,误差也实在太大。

    一个失神,赵相山心中发紧,立知不妙。

    但“不妙”的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根本就是眼看着,花费多年培养的两个近身侍卫,其中一人的大好头颅,陡然离颈。

    这下来得太突然,也太犀利。

    谁又能想到,在强韧界域的护持之下,一位长生强者,简直就是泥巴捏成的,说掉脑袋,就掉下来?

    他就像看一出滑稽的哑剧。

    随后“彩声”如雷,那是阴阳界域崩溃的破音,也是亿万钧深水重压轰然而至的声响,震得耳膜隆隆而鸣。

    一剑断头,气血流散,界域崩溃,失了防护,那断头侍卫当即给挤缩成拳头大小的肉泥团子,即而崩散。

    另一人连惊讶的机会都失去了,界域反冲之下,五内皆伤,全身骨头在此刻断了有六七成,整个人也被恐怖的水压硬生生挤“瘦”两圈,乍看去倒似个幼童模样。

    就算已是不灭金身的程度,还能支撑一些,可在此恶劣情境之下,其命运也再不可逆。

    而赵相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他陪绑,当即斩断气机联系,也将所有的反震之力,全都留下。

    侍卫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步同伴后尘。

    直至此时,沾了杀意的异物,才有所显化,其外清气流转,隐约剑形,随即隐没。

    赵相山眉头跳动:太初无形剑!

    是了,情报中确实有这方面的信息,他甚至还做过如何应对的推衍。可是,连番“真文道韵”的冲击之下,谁又能想到,最后会是这玩意儿出头?

    这是余慈出手以来,放出的唯一一个实体,想必是交战之初,就抛入湖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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