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死死盯着最前方的庞山,宁奕的声音飘入耳中,他的神情满是为难,最终眼神无奈,摇头道:“郁某背后之人,不可说。”
    宁奕挑起眉头,笑道:“郁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个郁欢大人,死到临头,倒是气节深厚,请人帮忙,却不愿意说出背后靠山,谁知道这位执法司少司首背后虚虚实实,到底藏着何方神圣,退一万步,要是空手套白狼,郁欢背后根本无人,到头来把账单全抹到宁奕头上,东境的怒火一股脑就倾下来了。
    宁奕除了自认倒霉,还能做什么?
    他可没傻到那个地步。
    宁奕一只手作势松开油纸伞伞柄,无奈摇头道:“郁大人若是不肯说,那只有恕在下拒绝‘好意’了。”
    郁欢声音沙哑,艰涩道:“先生与西境有无仇怨?”
    问到了点子上。
    宁奕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缓缓道:“东西两境,都有恩怨。”
    郁欢点头道:“好,既然先生愿意坦诚相见,那么郁某也可以放心说实话了……郁某背后,并无东西二字。”
    郁欢说他背后,与东西无关。
    宁奕微微思索,笑道:“郁大人,舍内火势汹涌,外面可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今日你若是骗了我,那么全舍上下,都要被这位‘庞使者’杀得干净。”
    郁欢听出了雅间里那位年轻人的语意。
    那人的潜在意思是,庞山就算死了,他也有办法杀死自己。
    宁奕叹气道:“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灰白长发老人,心力俱竭,碍于规矩,思忖再三,终究是无奈摇头道:“先生,这是不可说的。”
    听到这句。
    宁奕重新按回油纸伞,不再言语。
    郁欢有些绝望,他的两截干枯小腿,已经是一片猩红,绷带一条一条崩开,整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股无形火焰在燃烧,支撑至今,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那位体魄修行到极点的庞姓持令使者,从南疆十万里大山走出,的确是巨灵宗的子弟,而且是天赋异禀,极其卓越的那一类,身上经受过无数淬炼打磨,别说是如今郁欢的这等不入流火焰灼烧,就算是再加上一个品秩,只要没有抵达命星境界的“星辰真火”,他都可以承受。
    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皮糙肉厚。
    两人所做之事,也很简单,角力二字。
    郁欢太老,若是单论一瞬之间的爆发,他尚有一线生机。
    如今陷入僵持角力,气机此消彼长,他的鼻孔溢出鲜血,蜿蜿蜒蜒宛若两条小蛇,很快就遍布满面,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哐当”一声爆裂碎响。
    庞山单手扯下一条锁链,像是擒蛇三寸一般,将其一整条庞大火焰身躯掼在地上,地板与锁链一同被砸得支离破碎,绽开两蓬炽烈流火,接着庞姓使者一脚踩出,整座茶舍轰隆震颤,这位九境武夫的体魄,经过巨灵宗的淬炼,比起寻常炼体者要强大许多,身子前倾,接着巨大惯性,其余的三根锁链瞬间绷直破碎,噼里啪啦溅射开来,沸沸扬扬的火雨射入屋舍雅间之中,那些没有选择离开的年轻文官,有些头顶墙壁直接被锁链碎块砸出一个凹坑,有些衣袍被火焰沾染,惊得高声喝出,畏畏缩缩躲在角落,手忙脚乱褪下衣物,匆忙拍打。
    走廊尽头的那座轮椅,双腿猩红的老人,已是满面鲜血。
    郁欢瘫坐在椅上,眼帘低垂,气机几乎竭尽,奄奄一息。
    沸乱之中,庞山环视一圈,他木然开口,“按理来说,此刻应该再给诸位一个选择逃命的机会,愿意入东境者,可以与那位周听潮先生一样,出此木门,大富大贵。”
    他顿了顿,道:“可惜在下是个粗人,出身卑劣,从小在打杀里生活,从不会有人给在下第二个机会,所以今日的茶舍里,所有人都要死。”
    这句话说完,庞山向前迈步,他并没有急着先杀那位瘫坐在轮椅上的灰白长发老人,而是选择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间雅舍,看也不看,一拳砸出,布帘瞬间破碎。
    滚滚气浪。
    蔓延而出。
    瘫坐在走廊尽头轮椅上的郁欢老人,痛苦的沉闷咳嗽一声,他已无再多力气去支撑自己结下术法,阻拦这个无法无天的东境狂徒,此刻缓慢抬起眼来,却发现满室寂静。
    气浪喧嚣。
    布帘燃烧,露出一个门户形状。
    庞山的一拳,并没有将雅间内的两人直接轰杀成渣。
    一张泛黄符箓,摇曳在空中,镇住了一方布帘,这一拳砸碎布帘,却没有砸碎这张符箓。
    阵法符箓之道?此人是异士?
    庞姓持令使者心头百念交集,不过一刹,他眯起双眼,微笑问道:“阁下还有心情喝茶?”
    滚滚烟雾。
    他看不清内里两个人的具体容貌。
    但是能够看清楚一个大概的轮廓。
    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只手局促不安放在膝盖上,纱巾摇曳,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年轻人”的掌心。
    坐姿轻松的宁奕,笑意浅淡,空出来的那只手没有放在剑柄上,而是端着瓷盏,轻轻吹了口气,道:“为何没有?”
    “既然阁下有如此雅兴。”庞山面无表情道:“等会送你上路,记得找阎王多要两杯。”
    宁奕笑着应了一个“好”字。
    没有人看清他的手掌如何动作,那盏瓷器瞬间消失,下一刻,庞山的面前绽开了一道血雾,壮硕男人的左眼之处,那枚瓷盏猛地炸开,只是稀薄的“神性”力量,钻入眼眶之中!
    这是徐清焰先前所说的“神性法门”,宁奕把玩瓷盏,若有所悟,此刻甩手掷出,没想到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神性出窍,滴水诛心。
    一声痛苦至极的嚎叫。
    整座屋楼,地动天摇。
    “我要撕了你!”
    庞山一只手捂住左眼,鲜血从掌缝里潺潺流下,另外一只手,变拳为掌,一巴掌狠狠攥拢符箓。
    本来品秩便不高的“泰山”,瞬间破碎开来。
    捏碎符箓之后,一掌按下!
    遮天蔽日的阴影,如番天印般,刹那笼罩下来,落在宁奕头顶——
    宁奕眼神骤冷。
    他没有单手按剑,便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太过显眼。
    直到此刻,他掷出茶盏的那只手,顺势下落,此刻终于“缓慢”落在了腰间。
    庞山仅存的那只右眼,瞳孔收缩。
    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长相,也看清了那个人的腰间。
    那是一柄伞。
    也是一柄剑。
    第311章 出鞘杀人
    掷出茶盏,五根手指顺势下落。
    无比顺畅,也无比自然的,就这么落在了油纸伞的伞柄上。
    细雪发出了按耐不住的长鸣。
    从宁奕动了杀意的那一刻起,心湖已不平静,汲取了徐清焰多日积累之后的神池神性,满池沸腾,在细雪剑身上来回流淌,滚滚如雷。
    只是这滚滚雷声,之前藏在鞘中。
    宁奕按住徐清焰的手。
    帷帽落定,徐清焰闭眼。
    接着便是——
    拔剑。
    雷声宣泄而出!
    茶舍之内,瞬间亮若白昼。
    瘫坐在走廊尽头的灰白长发老人郁欢,像是肉眼见到了一道雷霆,根本来不及以手遮面,剑气冲刷而来,老人沙哑的声音被淹没在剑气浪潮里,他后脑重重磕在墙壁之上,人仰椅翻,双眼泪水不受控制落下,连点成线。
    几位书生的眼前一片银白,睁眼闭眼都是这般,耳旁也是一片“嗡嗡”之音。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缓慢”的时间之中——爆裂的风声,席卷而来。
    一道庞大的身子,瞬间抛飞而出,嵌入茶舍的石壁之中。
    狂风骤停。
    郁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缓慢恢复了平静……
    艰难之中,老人爬起身子,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回椅子上,因为修为境界高深的缘故,他的目力恢复得最快,两旁的婢女,呆呆站在原地,泪水涟涟,乃是毫无预兆以肉眼“接下了”剑气的缘故。
    刚刚的那一剑,真真如雷霆降世。
    庞山的气机早已断绝,身子骨被剑气拧得不成人样,骨肉尚未分离,这一剑递出,像是劈开老树的斧头,将其神魂瞬间撼地破碎开来。
    东境琉璃盏里,据说有一道极其玄妙的术法,可以令人“死而复生”,韩约麾下的“有志之士”,甘愿赴死,甚至悍不畏死,便是因此缘故,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势,只要甘露先生愿意救治,那么在琉璃盏里,都可以找到一具完好无缺的身体,将其神魂重新放入身躯之中。
    身如灯盏魂如芯。
    重燃魂火。
    道果不熄。
    如今的“庞山”,死得不能再死,别说了甘露先生出手,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不可能有办法救治。
    七魂六魄尽数劈散。
    浑身上下只余剑气。
    而递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此刻坐在椅上,保持着一只手端茶轻啜的姿态。
    剑已归鞘。
    宁奕的茶盏已碎,递完那一剑,为了保持“从容不迫”的气度,遮掩自己的“口干舌燥”,他拿起了手边还留下来的唯一一盏瓷盏。
    入口……嗯,很甜,很香,这茶怎么一点也不苦?
    宁奕沉默了一刹,想明白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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