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给出了所有的回答。
    这世上有两座天下,妖族与人类,被倒悬天幕的海洋分割开来,势不两立。
    没有原因。
    就像是冰与火不能共存。
    这就是伽罗被囚压在大隋天下的玉门地底,并且被剥去皮肉的原因。
    阿春不知道皮肉尽失,只余骨骼,究竟是何等的痛苦。
    她只知道。
    自己的脊背在地表,经受风沙摧打,灵魂的痛苦,这已是一种非人的煎熬。
    她虽然体内流淌着伽罗的血,却无法感同身受。
    阿春困惑问道:“我听说,人有七情六欲,会觉得痛苦,快乐,愤怒,喜悦……妖也会有吗?”
    伽罗道:“会有的。”
    他看着阿春,“妖会觉得痛苦,会觉得愤怒。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会觉得憎恨……外面的人类吗?”
    狐狸怔住了。
    “啪嗒”一声。
    水珠溅开,袅袅化散。
    阿春的面颊上,一侧犹有滑落的泪痕。
    她一只手搭在伽罗的额首,目光停留在嶙峋的妖骨上。
    “当然有憎恨。”她轻轻道:“但比憎恨更多的,应该叫做……悲伤?”
    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眉心。
    天狐自嘲笑了笑。
    一条毛绒绒的大尾,擦拭着阿春面颊上的泪痕。
    他声音温醇如酒。
    “不要憎恨。”
    “也不要悲伤。”
    “岁月漫长,憎恨和悲伤是最无用的东西。你能够启灵,体内流着我的血,以后要去人间走一趟……替我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女子没有回答。
    她轻轻拥抱着妖狐。
    九条大尾合拢。
    阿春在心底默念。
    “会出去的……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我们,一起。”
    第338章 踏平玉门
    驳杂的记忆,被风沙吹散。
    “伽罗……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女子轻柔的声音,在风沙里溢散开来。
    那株化形的短穗柳,在大隋天下行走了许多年,熬过了不知多少春夏秋冬,终于熬到了今天。
    阵法已散。
    沙地上空,九条硕大的妖尾,铺展开来。
    伽罗残留的神念,几乎无人驭使,便冲上沙地云霄,遮天蔽月。
    一声戾鸣——
    “是谁?!”
    闫绣春猛地站起身子,大袍在风中摇摆不定。
    她盯住自己来时的方向。
    妖君伽罗的法阵,已经被她逆着纹路,破解开来,方圆十里的星辉,都在逆噬。
    此地,彻底沦为星辉封禁之地!
    黄沙席卷,天地昏沉。
    可远方竟然还有一抹剑光飞掠而来。
    那抹剑光愈来愈大,赫然是三道自己熟悉的身影。
    前不久才在玉门分别,怎想到又见面了……那青衣姑娘脚底的飞剑,迎风而涨,身后挂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一路随厚格剑颠簸不绝,青衣姑娘一只手按在眉心,在星辉封禁之地,硬生生挤出了磅礴的星辉,驭使飞剑赶路!
    这是什么手段?
    闫绣春面色阴沉,自己一行人假扮平妖司运送天狐血的身份,一路上掩盖地极好,这是被识破了?那位天都宁先生骨子里难道装的是一腔斩妖除魔的卫道士鲜血,即便闯入星辉封禁之地,也要试着一剑灭杀自己?
    闫绣春双手在袖内攥拳,指间摩挲,掌心沙粒簌簌下滑。
    她以一缕神念,穿梭在玉门破碎的阵法里,尝试去寻找“伽罗”的栖身之所。
    这些年来,伽罗的鲜血浸透在地底,被平妖司的大阵锁住,如今阵法破碎,地底翻开,猩红的血沙翻涌而上,方圆数里,被阵起的红雾阻拦视线。
    闫绣春眯起双眼。
    驭使飞剑而来的三人,显然是刻意而为之……宁奕的目光透过血色的沙粒,与自己平静对视。
    眼神之中,并没有杀念。
    慌乱之中,带着镇定。
    抱着一人高长剑的白衣少年,则是闭着双眼,身子随剑身颠簸而摇曳不止,神情宛若入定之老僧,处之淡然。
    三人身上的衣袍,都带有三分狼狈,尤其是那位天都“宁先生”,衣袖之间有雷霆隐约作响,闫绣春抬头远眺,远方的沙地上空,阴云压城,疾风骤雨,而且似乎有蔓延至此地的趋势……这是引来雷劫了?
    他们三人,在被谁追赶?
    闫绣春抿起嘴唇,脑海里刚刚生出这抹念头,立即就看见,踩在飞剑上的青衣姑娘,面无表情,一只手从袖袍里滑出符箓。
    这一幕引起了她极大的警惕。
    从阳平到玉门,她见识了宁奕出手,但从未见过另外两人,抱剑的白衣公子哥,到哪里都是一副入定修行的剑痴模样,至于那位与宁奕并肩同行的青衣姑娘……闫绣春瞥见一角对方袖袍里悬挂的符箓,各色各样,形式不一。
    是极其稀少的制符师,而且是相当天才相当强大的那一种。
    单单凭借路上赠给闫绣春四人的“鸿毛”符箓,便可以推测而出这一点。
    闫绣春化形之后,行走大隋,为了防身,在东西两境,乃至中州地界,诸多城池里,买过品秩不一的无数符箓,漫长的岁月里也试过去研究制作符箓。但那位青衣姑娘的符箓,单单是观摩纹路,便觉得思路迥异,异于常人,越看越觉得惊艳无比。
    玉门大漠已有许久不曾降雨。
    远方的雷劫与骤雨,恐怕就是符箓所引起。
    闫绣春很担心这位青衣姑娘从袖袍里取出某张“毁天灭地”的符箓,直接将玉门的妖气打散,将自己的心血劈碎。
    但不曾想到,青衣姑娘取出一枚符箓之后,扔给了踩在飞剑后面的“宁先生”。
    宁奕冲进这片星辉封禁之地,连忙回头去看一样。
    苏漆的身形越来越近。
    他接过丫头的符箓,满袖鼓荡,神性灌输其中。
    是一张“避水符”。
    浩瀚雷光,金灿熠熠,追随而来,避水符被宁奕灌输神性之后,犹如敕令一般掷出,化作一道疾光,射向穹顶!
    除却妖族天下某些天赋极其强悍的大妖,一般妖修,尤其是在大隋天下靠着吸噬人血为生,凝结隋阴珠的妖修,相当畏惧雷劫。
    那张“避水符”,犹如一枚令牌,射入云层之前,就已经粉碎化为齑粉,但是去势不减,像是一道浩瀚剑气,切斩阴云,将雷雨劈开,磅礴大雨绕地而行,两瓢红雨,如龙卷一般卷起,被神性灌输后的避水符劈开。
    站在沙地里的闫绣春有些发怔。
    她本以为宁奕是来搅局,破坏伽罗的复苏……可现在,似乎并非如此?
    避水符让足以劈散此地的雷劫绕路而行。
    天地之间的灵气变得狂暴,星辉以一种更大的速度,向着闫绣春的脚底涌去。
    天地逆噬,星辉封禁,若是被雷劫劈中,顷刻之间,就会被劈得破碎开来。
    宁奕的声音,在闫绣春耳旁响起。
    “闫姑娘,并无恶意,借宝地一用。”
    站在天地龙卷中心的闫绣春,在书院落地之后,紧接着便看见,踩在厚格剑上的青衣姑娘,甩了一下大袍,滑出第二张符箓,符纸漆黑,犹如长夜,她并没有将其像上一张“避水符”那样交付给宁奕,而是自己一只手在眉心抹过,迅速点指穿透黑符,一抹红芒闪逝,那张符箓迸发光焰,三人之间的影子就此湮灭。
    再无踪迹。
    这是敛神符?还是更高品秩的敛身符?
    闫绣春瞳孔收缩,她目力所及,扫荡了整片大漠,竟然都无法揪出他们三人的踪迹。
    在符箓的效力之下,三人竟然如凭空蒸发一般,就此杳无音迹。
    简直荒唐!
    闫绣春的神念,来到了玉门的地底,她的脚底微微凹陷,黄沙流淌,玉门阵法破碎,囚压妖君伽罗的囚牢破开了一角,无数黄沙如瀑布一般倒灌而下。
    “伽罗”仍在沉眠之中。
    但它积蓄已久的磅礴妖力,浸透黄沙,沙粒缭绕而上,在袖袍间隙欢呼雀跃如游鱼。
    阵法破碎。
    它们重见天日!
    双脚流沙凹陷的闫姑娘,并没有随沙石一同向下流淌,而是双脚踩在虚空之上,并没有任何动作,就此凭空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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