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
    ……
    走在世间已有百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记性很好,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
    我错了。
    我只记得我要去玉门解开封印。
    却忘了为什么。
    ……
    ……
    我是一只小妖。
    一株短穗柳。
    我已去看过伽罗口中那片北方尽头的星辰大海。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却不是我的故乡。
    行走人间百年,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今日在阳平大雨里,想起来了。
    我去解开玉门封印,只是因为我想回到伽罗的身旁。
    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再不分离。
    伽罗教我忘掉憎恨和悲伤,我以为我做到了。
    其实我只是忘掉了喜欢和快乐。
    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这种感情,就叫做喜欢。
    我,记起来了。
    第344章 黄沙百散,灯花百结
    漫天黄沙。
    红纱翻飞,女子站在龙卷中央。
    甚是喧嚣。
    阿春扬起脖颈,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心境一片安宁,她脑海里流淌着的画面……是百年来走过的山山水水,看过的花开花落。
    她走过了多少坎坷,才走到这一步?
    天都路途迢迢,她知道平妖司内部有着可以传讯千里的手段,大大小小的城池内,每一位持令使者,都留有命牌,自己在阳平城外小瀑布泉所杀的那两位使者,那一只镇压玉门的小队……消息瞒不了多久。
    包括自己在内……春夏秋冬,在小瀑布泉的那一战,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阿春蹲下身子,那道瘦削的身形,看不清真实面容,衣袍猎猎作响,身子站定,边缘轮廓由黄沙填聚,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这是妖君境界的大手段,以神念凝聚身躯。
    “伽罗”就这么平静注视着她。
    距离解开最终的阵法,只有最后一步。
    阿春抬头望向远方。
    远方的沙地,缓缓走出了三道身影。
    青衣姑娘单手拎着那柄厚格剑,“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被她向上轻轻掷出,掷出上浮的过程当中,剑身划出好几个滚圆,在风沙的摩挲当中逐渐变得轻盈而又苗条。
    在伽罗脱身形成涡旋的封禁之地,裴旻大人的星辉剑气仍然通行无阻,丝丝缕缕的剑气从厚格剑剑身脱离而出,像是一条条游鱼掠入丫头的眉心。
    因为失去了剑气加持,厚格剑变得轻盈许多。
    在所有剑气被收回之后,青衣姑娘一根手指轻轻按在眉心,长呼一口清气,掠行数十里,被那位命星追杀,耗费了相当大的心力,动用了剑藏不少的力量,此刻从黄沙地中走出,她浑身的衣袖都在散发璀璨金光,威势甚是逼人,看起来相当威风凛凛。
    剑气收敛之后,那柄厚格剑锵然一声下滑,贴入剑鞘之中,几张散发淡淡荧光的缠缑,一呼一吸,逐渐变得平缓,而后熄灭光芒。
    丫头重新变回了那个丫头。
    三人之中,白衣少年柳十一在左,青衣姑娘裴烦在右,两人看起来相当抢眼,倒是站在中间的宁奕,看起来一身黑袍,面颊上带着一些粘粘的黄沙,略微有些平平无奇。
    宁奕面色复杂,看着那位“阿春”姑娘。
    闫绣春目光在柳十一的“长气”上扫过,掠过丫头那柄锵然入鞘的厚格剑,最终停在了宁奕腰侧的油纸伞上。
    她早就听说了“宁奕”的名字。
    不仅仅只是听说。
    她还花了许多的银子,了解清楚这位“宁先生”的诸多事情,整个大隋,想来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去做。
    吸引她的,不是蜀山徐藏后人这个名头。
    而是一种妖的直觉。
    就像她选择出手帮助宁奕,逐走那位剑湖宫命星大剑修一样。
    在尘世里走了数百年,她的心境早已不是朴实无华的“报恩”,“报仇”几个字那么简单,伽罗告诉她的那些道理,早早就在玉门的风沙之外,被人类世界的法则泯灭了。
    阿春知道,那位白衣少年怀中抱着的一人高长剑,是举世罕见的宝剑,若是追溯剑器主人的来历,或许会牵扯到大隋多少年前的星君修行者,或者更高层次的人物。
    那位青衣姑娘的厚格剑也绝非凡品。
    可那两柄剑,都不是能够让她动容的剑。
    真正让她觉得惘然不知深浅,畏惧而又尊敬的……是宁奕腰间简单悬挂着的那柄油纸伞。
    细雪。
    他们向着这里“逃命”,只是看重了伽罗阵法破碎时候的星辉逆噬。
    阿春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若是没有了十境之上的星辉,那位剑湖宫的大剑修,追入此地,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肉身体魄,能够扛得住突如其来的“细雪”一剑吗?
    她就这么惘然注视着宁奕。
    那位面容只能算是稍有清秀的少年,松开了搭在油纸伞柄上的那只手。
    宁奕的境界很低,比起命星,简直天差地别。
    但是阿春却在那柄油纸伞里,看到了无法言喻的磅礴力量,那是超越了规则和秩序的沉重。
    剑湖宫那位大剑修的身躯,承受不住。
    红纱女子揉了揉眉心。
    她轻声道:“宁先生送我到天都的恩情,阿春已经报答。”
    宁奕看着那道凝聚身形,在逼走剑湖宫苏漆之后,便再不开口的“伽罗”,那具身躯看似蕴含着磅礴的力量,一朵一朵的狐火缭绕,但风沙越大,这具身躯越是缥缈不定,就像是随时可能被吹散的微絮。
    他轻声叹道:“闫姑娘真的是报恩?”
    阿春望向宁奕身旁的青衣姑娘,笑道:“人妖殊途,裴姑娘既然精通符箓之道,又身怀诸多宝物,想必袖中必备金线符吧?”
    裴烦还没来得及开口,白衣剑痴柳十一便轻轻振袖,那张在袖内便不断震颤,提醒此地妖气甚是浓郁的金色符箓,便化作一抹金光,插入大地,溅起一蓬黄沙。
    不是金线符,是金铃符,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春眉眼柔和,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么从阳平城相遇的那一刻起,大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这一路行走至此,其实本就是一场交易。宁先生,我不欠你什么的。”
    宁奕道:“闫姑娘,距离解开阵法,还有最后一步。”
    阿春木然道:“宁先生,我为你驱逐追杀你的人族剑修,现在一片太平。终于轮到您来斩妖除魔了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轻声道:“妖君伽罗,与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被镇压在大隋玉门关地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
    他报出了确切的年份。
    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
    站在宁奕身旁的柳十一,只是略想这个数字,就觉得无比的遥长,心生感慨,妖族的寿命,竟然不公平的漫长至此,大隋的家国天下,已然换了一副模样……可为何,宁奕对于玉门的天狐,知晓地如此清楚?
    他忽然有些恍悟,抿起嘴唇,望着宁奕。
    “彼时,北境狮心王,打赢了面对妖族天下进攻的漫长战役。”宁奕平静道:“在天神高原的冲杀当中,两座天下都经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作为战败方的妖君,伽罗被狮心王囚压在玉门关,以此赎回自己当初造下的杀孽。剥离伽罗的天狐皮,是因为他曾将两位人族命星剥皮刮肚,挂在天神高原的战旗上,最终斩首示众。”
    阿春眯起双眼,不做言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宁奕说道:“我想闫姑娘一定见了伽罗的惨状,却不知其缘由……世人都说狮心王是大隋史上最残酷的暴君,可他迎战妖族,亦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若是大隋战败,这样的情况,自然会在倒悬海底重新上演。”
    阿春平静道:“两千年前的事情,宁先生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大隋镇压境关地底的大妖,不仅仅是为了巩固国运,锁妖之事,其实是在北境狮心王回天都登基时候的决策,那位狮心王在北境征战多年,目睹了太多同袍的死去,于是那些被俘虏的大妖,当年犯下何等的罪,镇入地底的时候,就要做出何等的偿,这是狮心王执掌铁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宁奕开口的时候,他的神池里,水纹流淌,不再平静。
    那颗许久未曾有所动静的狮心王结晶,在神池里缓慢融化了一部分。
    对于妖君伽罗,这颗神性结晶,竟然有了些许触动。
    狮心王的记忆,混杂着冰雪消融的神性结晶,在宁奕脑海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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