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喉咙里缓慢酝酿着晦涩的声音。
    他缓慢抬起头来,这位假菩萨此刻的模样相当凄惨,僧袍袈裟上还沾染着不断燃烧的虚炎,金色“佛血”潸潸流淌,哪里还有半点威严模样?
    宁奕笑着打趣道:“就你这样,还扮地藏呢?”
    再度发力。
    他默默欣赏着那张不断扭曲的僧人面孔,心情波澜不惊。
    若这里真的是一座无间地狱,那也无所谓。
    鬼杀人,他杀鬼。
    神仙也好,恶鬼也罢。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晦涩的声音,在那个僧人的口中缓慢酝酿。
    三四个呼吸,仍然没有得到答复,宁奕忽然皱起眉头。
    他的脖颈猛地侧躲——
    面目狰狞的僧人抬起头来,张开嘴唇,做狮子吼状。
    “轰”的一声。
    宁奕极其及时的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外贴在一侧耳边,他眯起双眼,磅礴音浪滚滚而过,掌心的剑气滑出一道圆弧屏障,轰然撑开犹如一只无形大伞,他整个人被这股音浪震得向一侧抛去。
    僧人被攥住的那一只手,此刻犹如“壁虎断尾”一般,抖袖送出,咔嚓一声,说断就断,这条手臂就这么送给宁奕了。
    他站立在凹坑之中,单手鼓起手掌,在唇齿之旁扩音,拢住音波。
    “轰——”
    宁奕的身子与地面几乎平行,他匆匆一瞥,掷去那条断臂,接着在音波来临之前抬起双手,双臂交错,分别捂住自己左右两耳。
    他面无表情,踩在一座菩萨古庙的屋脊之上。
    刚刚站定,狮子吼声便席卷而来。
    瞬息之间,无数青砖瓦烁全都被滚滚音浪掀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被这道音浪卷地向上狂掠而去,不仅仅是宁奕所在的那座古庙,方圆一里之内,全都被这道磅礴音浪所撼动。
    地面上,霜雪和石块被震得抛飞,悬浮,接着碎裂成屑。
    那位单臂站在凹坑之中的愤怒僧人,此刻眉宇之间浸染滔天怒火,如同怒目金刚,喉结翻滚,梵文如海潮一般凝聚而出,那根锡杖插在凹坑的最中心,他的袈裟上,沾染的虚炎,竟然在滚滚音潮之中迅速缩小,然后湮灭。
    整件袈裟,都被音潮震得破碎,一块碎裂的布衫挂在锡杖之上,锡杖冠顶的九个金刚环扣铮铮交撞。
    他松开拢住声音的那一只手,缓缓握住锡杖,掌心搭在粗糙的布衫之上,整个世界在一波又一波的浑厚音潮之中,不断受到冲击,而那个站在古庙庙顶的黑袍年轻人,仍然面色平静,但双耳已经渗出鲜血,血液透过掌心溢出,连点成线,刚刚飞掠出那么一丁点,便被音潮迅速淹没。
    宁奕的体魄的确极强。
    但他对“地藏菩萨”的这一手毫无防备。
    他双脚踩死在屋脊之上,四周的砖瓦全都被震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质脊梁,也不知由何材质铸造,竟然坚固至如此境界,宁奕眯起双眼,目光艰难下移,他看到了自己脚底所踩的那根大梁,一片漆黑,四周有朱红色漆印,像是以秘法炼制,借着环顾四周,一座由一座的古庙,被那“地藏菩萨”的狮子吼揭开屋顶,露出骨架,质地都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
    不断透过指缝灌入耳中的吼声,似乎有了一丝异动。
    那个竭尽全力作狮子吼状的毗卢冠僧人,头顶缓慢生出赤红光芒。
    宁奕眯起双眼,望向那个凹坑。
    寻常菩萨,都是巍峨不可直视的森严宝相,唯独地藏菩萨是个例外。
    那位菩萨在无佛的“五浊恶世”中济渡众生,为了让众生能深信因果,归依三宝,所以显示出家僧人相。
    袈裟破碎的古老僧人,手掌攥拢锡杖,缓慢做了一个抬臂,蓄力的动作。
    一袭破碎的布衫,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块裹枪布,那根锡杖,就是一杆大枪,整个人弯腰躬身,浑身气机圆融如意,如同一根紧绷的大弓。
    那根锡杖,瞬间射出!
    气机粗壮犹如青龙。
    宁奕沉闷的低哼一声,双手不再捂住耳朵,任凭那些鲜血从耳中溢出,抬起双掌交叠在胸前,下一刹那,那根锡杖便狠狠撞击在他的掌心。
    黑袍年轻人皱起眉头,喉咙一甜。
    这是复苏以来,他第一次受到了“伤势”,在朱雀城斩杀十境大妖巫九,只不过用了数息功夫,接连大半个月的逃命奔波,也只不过心力交瘁,并没有受到伤势。
    这根锡杖的力度之大,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
    宁奕压下即将溢出嘴唇的那口鲜血,整个人气机一滞,掌心合拢,捏住那根锡杖的冠顶,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这股巨大力量带着向后飞去,之前他一拳砸在那位菩萨身上的“因果”,此刻在他身上重演。
    只不过宁奕的气机虽然停滞一刹,却从未紊乱,他被锡杖带着向后狂奔,脚尖疯狂点地,每一次重重踩在庙顶骨架屋脊之上,便像是一根鸿毛般轻飘飘继续向后掠去。
    糟糕的是。
    宁奕的耳旁,此刻一片寂静。
    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事实上,掷出那根锡杖的刹那,“地藏菩萨”已经不再怒吼了,但狮子吼声还在宁奕耳旁回荡。
    站在凹坑里的那个古老僧人,看起来也像是用了极大力气,掷出那根锡杖之后,他看着那根锡杖带着那个年轻人向着远方荡去,神情明显不善,他的胸膛原本高高鼓起,掷出那根锡杖的时候最是鼓荡,像是一个充满气的鼓气球,但狮子吼后,已是一片干瘪,整个人并没有丝毫青壮的感觉,反而像是被榨干精气神的枯骨。
    他双脚踏地,再度冲出,破碎的袖袍已经兜不住风,在掠行之中,他深深吸气,地底无数青光向着他汇聚而去,干瘪胸膛再度鼓起,整个人重新恢复了那副“地藏王菩萨”横扫六合的巅峰姿态。
    宁奕面无表情。
    他就要化开所有力劲,即将站稳身子。
    脚尖刚刚落地。
    那僧人便以极快速度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递出那只残余手臂,侧过身子,掌心按在锡杖的那一头,交撞的一刹那——
    一圈音浪震荡而开。
    宁奕的发丝被冲的向后掠去。
    两人一根锡杖。
    搭成一条极富有冲击力的直线。
    整座古庙自上而下的彻底坍塌,龙蛇起伏,地面大雪被这气机震得纷纷扬扬荡起。
    视线模糊起来。
    不远处的那头朱雀,看得怔了神,这简直就是神仙打架,那个“其貌不扬”,看起来并不强悍,险些被宁奕第一拳直接锤死的假菩萨,竟然如此能打,竟然如此耐打?
    这得是什么境界?
    至少得是十境大圆满了吧?
    以它的见闻,如今的宁奕,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虽然境界未入命星,却早就有了命星都不具备的杀伐手段,宝器,以及极其强大的耐力。
    在它看来。
    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在十境这个境界,战胜如今的“宁奕”。
    没有人可以。
    即便是他的主人,当年的周游先生,在十境这个境界,也不可能打赢皇陵复苏之后的宁奕。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机遇。
    如今的宁奕,显然是在鬼门关兜逛一圈之后,得到了天大的造化。
    这具向死而生的身躯,便是最好的证明。
    ……
    ……
    罡风破碎。
    那根锡杖的末端被僧人掌心按住,地藏菩萨的喉咙里发出了艰涩的吼声,他拼命想要推动这根锡杖,却发现锡杖冠顶的那一边,像是一座大山,无论自己如何发力,都是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带着愤怒,此刻竟然也生出了一丝畏惧。
    那边烟尘与风雪齐齐呼啸,仅仅隔着一根禅杖的距离,自己竟然看不清那一端的面容。
    挂在锡杖冠顶的布衫不断猎猎作响,九枚环扣交撞声音剧烈而又高昂。
    宁奕的后背“抵”在一块尖锐的石块之上,那枚断裂的石块,倒角之势,卡在他的背后,看起来已经戳进了他的后背……但事实上,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两者之间的距离,差着那么一丝,但却再也不会缩短。
    黑袍飞扬。
    宁奕的面容逐渐在风沙和霜雪之中变得清晰起来。
    地藏菩萨看清了那张平静而又冷漠的男子面孔,他有些不敢置信,他扪心自问,刚刚的这几波攻势,只要未入千年之境,未曾点燃命星,换做这世上的任何一位修行者来,都是“必死之局”。
    这些年来,踏入此地的阴戾妖修,从没有一个,像今日的这个年轻人这般棘手。
    风雪散尽。
    紫气东来。
    丝丝缕缕的紫气,缭绕在宁奕的面颊旁边,映照得他的面容,此刻犹如天上真仙,高高在上。
    在长陵与柳十一决战之时。
    宁奕曾触动过“白骨平原”的紫霞。
    被狮子吼震得有些流血的耳朵,在数个呼吸便恢复如初……这种伤势,对宁奕而言,可能就与寻常人家削苹果割破手指一样。
    甚至更轻。
    两人仍然是平齐之势。
    但宁奕望着那位古老僧人,目光却是不带感情,就像是俯瞰。
    假菩萨看着宁奕,不由自主变成了仰视。
    宁奕单手推动那根锡杖,刹那之间,雪潮翻滚,九枚环扣轰然爆碎开来,九道金环炸开迸溅,周遭的七八座古庙都被震得倾塌。
    两人一根锡杖,就这么被宁奕推得飞快前进。
    “地藏菩萨”眼中已满是骇然,自己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阻止对方推动自己的趋势,那个年轻人的体内,是蛰浅着一条真龙吗?竟然有着如此巍峨的体魄!
    他想要松手,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若是此刻松手,这根锡杖便会瞬间穿透自己的胸口,将自己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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