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趴伏在他的肩头,嘶声艰难道:“爹——”
    井月背着女子,环顾一圈,巨灵台还有极多宗内的修行者,戒律山的难缠角色也都在场,只不过此刻碍于那两位命星,还有井月刚刚的杀伐果断,此刻还在犹豫之中。
    井月背着苏水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平静道:“离开前,请诸位看一样东西。”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叩下印决。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道炽烈的火柱,从骑鹤峰山底之下掀起,直冲云霄,将骑鹤峰药殿直接炸得支离破碎,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埋藏在地底的符箓,在这道总印决的触发之下,连绵起伏,井月磅礴的神海,在这一刻蔓延到整片巨灵宗。
    他知道每一处药殿,每一处偏僻的,无人问津的修行楼阁,也知晓每一位主人的习性……他是巨灵宗黑夜之中的窥伺者。
    挑灯夜读的药圃少年,是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而这宗门内,还有一个与井月很相似的“老人”,同样的挑灯夜读,同样的聆听万物。
    找到院子里,给井月这枚铜箱,长刀,古剑,劲弓,还有这些符箓起爆印决的……那位老人,站在愈发狭窄的结界之中,面容枯槁,双目缓缓流出血泪。
    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苏长澈的声音再一次在井月神海之中响起。
    斩钉截铁。
    “带她走。”
    南疆的狂风,掀翻了整座蜉蝣山,无数符箓掀起连绵的火海,巨灵宗在这一刻陷入了几近倾覆的巨大动荡之中。
    混乱,嘈杂,狂吼,怒喊。
    背着苏水镜的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奔跑起来,纵身跃下了巨灵台。
    狂风席面。
    井月死死搂住女孩,凝聚所有神魂,在背后凝化一双巨大羽翼。
    苏水镜嚎啕大哭的声音被狂风淹没——
    坠落,像是在向着深渊坠落。
    然后展翅,飞出黑暗。
    碎裂的光火在眼前汹涌而来,飞出火海之中,井月回头,望向身后。
    那场铺天盖地的焰火。
    埋葬了蜉蝣山的一切过往——
    地牢。
    戒律山。
    巨灵台。
    白草圃。
    漫山鲜花。
    火光燃起,人们憎恶的,痛恨的,还有喜爱的。
    都将化为尘埃。
    ……
    ……
    第721章 一生安宁
    “这个故事……如果在这里结局,应该还算美好。”
    沙哑的声音,在大漠之中飘散。
    大旗飘摇。
    宁奕坐在裴灵素身旁,风沙吹过衣衫。
    他的手中捏着那本画簿……他知道,这个故事在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这本画簿的主人,还没有出现。
    丫头轻声问道:“后来你带着苏水镜离开南疆,到了这里?”
    “不……”
    “我带着她离开巨灵宗,离开南疆,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去了大朝会,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的井月,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沙地之上,神魂掠出,那枚炸开的木质灵牌,倏忽从沙漠的地底掠出,四面八方的木屑在这位大修行者的手上重凝。
    当年的那位朴素少年。
    变成了后来大开杀戒的月魔君。
    “你娘的身体一直不好……是因为‘结魂法印’的原因。”
    风沙之中,井月缓缓转身。
    “我带着她四处求医,想解开琉璃山留下的‘神魂法印’。”井月低声痛苦道:“但是一直无果。”
    “我炸了巨灵宗蜉蝣山一半的山门,所以巨灵宗一直追杀我。”月魔君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破开十境的那一日,在南疆大开杀戒,杀了许多人,从那天之后,就没人敢招惹我了……在那之后,他们喊我‘月魔君’。”
    阿宁的身躯一震。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矮小的,随时会被风沙吞没的身影,平静至极的说出了这句话。
    井宁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卑微至极的人。
    井月的确是这样的人。
    小心翼翼,事事谨慎。
    因为这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而在江湖上,在这大隋的世人眼中,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那残酷的暴戾的一面,被他深深隐藏起来。
    “琉璃山对你抛出橄榄枝,为什么不去?”
    宁奕忽然开口,“苏水镜的‘结魂印’是琉璃山赐下的,如果加入韩约,那么……她的病,就可以治了。”
    宁奕笑了笑,道:“虽然见面不过数天……但我很了解你,如果琉璃山能解开‘结魂印’的话,那么你绝不会犹豫。”
    月魔君望向宁奕,会心一笑。
    他手中的那块木质灵牌,已经重新凝聚,这位魔君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望向自己的儿子,没好气道:“憨货,哭什么,你当老子真是傻子?你娘亲的遗物,那些东西,我都宝贵着呢,哪舍得放在望月镇?”
    井宁擦了擦红肿的面颊,看着自己老爹,欲言又止。
    井月给了自己儿子脑袋一个爆栗。
    “你天天跑夜路去望月镇,以为我不知道?”
    阿宁捂着脑门,头顶传来沉闷的一声“咚”响,他的额头肉眼可见的鼓起一个包。
    又一声“咚”——
    井月没好气继续道:“老子魔君白叫的?晚上记账白记的?你见过哪个在我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第二次踏过客栈的?”
    阿宁目瞪口呆。
    狂风席卷。
    银月客栈的地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而这片大漠地界,无人看管,即便是富贵人家死在这里,也查不出结果来。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少年郎遍体生寒,望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自从知道自己老爹是当年在南疆大开杀戒的“月魔君”之后,井宁颠覆了自己之前对老爹的看法……表面上唯唯诺诺,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再重拳出击。
    所以那些在客栈张扬跋扈的恶人……最后……
    老爹每天晚上趴在柜台上算账,拨算盘,算的不仅仅是客栈的流水账……还是……
    阿宁打了个哆嗦。
    月魔君一把搂住自己儿子的肩头,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温暖,阿宁的个头长得很高,比自己要高,他揉了揉少年满是沙尘的乱发,“我在第一次遇到徐藏的时候,有过交手,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天才剑修。即便有《大衍秘典》,我仍然不是徐藏的对手。”
    月魔君说出自己的败绩,倒没有丝毫的难堪。
    阿宁小声道:“那可是徐藏呢。”
    井月微笑道:“是的……输给他,并不冤枉,但是在那之后,我开始好奇‘珑圣君’的身份,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有这份道统,‘珑圣君’是谁?剩下的半部秘典,如果我拿到了,徐藏还是我的对手吗?”
    阿宁又轻声嘀咕了一句话,结果被他老爹毫不客气又给了一个脑瓜崩。
    宁奕听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宁说的是,“你怎么可能打的赢——”
    行走大隋,宁奕发现,有些人即便离去,仍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这些年轻人啊,一个个迷信徐藏迷信的要死……
    看出了他的心思,丫头轻声笑道:“现在换了时代,但其实也一样,宁奕……你在很多少年的心中,跟当年的徐藏没有区别。”
    宁奕有些恍惚。
    他望向阿宁,对方眼中的炽热,崇拜,还有盲目的相信。
    与自己当年望向徐藏的时候,是一样的。
    “我背着水镜四处求医的时候,曾经踏足过琉璃山,韩约对我抛出了橄榄枝……”井月面无表情道:“我与他的化身面对面谈判过,只不过他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苏水镜因为‘结魂法’,导致神海封塞,神魂缓慢萎缩,我要救活她。”
    神海封塞!
    宁奕瞳孔猛地收缩,他的心口像是被这四个字扎了一刀。
    他下意识望向丫头。
    裴灵素神情平静,微笑道:“然后呢?”
    “这是无法挽救的……”井月摇头,“韩约为我解开了‘结魂法’,但因为当初种下法印,已过三年,这种术法造成了神魂伤,永远也不可弥补,我只能看着苏水镜的寿元一点一点消逝,若非我修行《大衍秘典》,她恐怕离开南疆,也活不了多久……这就是顾侯和顾全的可恨之处,他们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实话,而‘结魂法’暴露的时候,苏长澈就看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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