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咧开嘴角笑了笑,“是这样吗,大客卿不愧是除盖障菩萨,看得比我要透彻许多,洒脱许多。”
    “只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宋雀道:“大师的阳寿不像是要尽的样子。”
    “师尊说我,有命修行,无命参书。”
    邵云的眉尖缓缓低垂,两缕白色的长眉随风沙飘起,他轻声喃喃道:“久坐光明里,不得修行,只能翻书,书看完了,灯便也燃尽了……我有预感,离走的那一日,不远了。”
    宋雀无言以对。
    金易已许久未曾动弹,似乎凝成了一座血色石塑。
    宋伊人的手心感到了一阵温暖,低下头来,看着朱砂神情悲伤的攥拢他的掌心,声音极轻的开口对他说,“邵云大师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年轻人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为灵山奉献一切的人,其实不是金易这样“抛头颅洒热血”的鲁莽之辈,动不动将头颅放在铡刀之下,事事黑白,动辄分出生死,将“死”随时放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真正考虑到灵山的未来。
    灵山的未来是活。
    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
    正因为有着像邵云大师这样的人活着,忍着道心的屈辱,枯坐在光明殿中,灵山才能够得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而自己的父亲宋雀,其实也是这样的人,背负着禅律两宗的不理解,鄙夷,反抗,弹劾,阻力,一次又一次的抗下重担,真正的大能,修行者,也是砥砺道心的“修心者”。
    朱砂已经压低了声音。
    但是在此刻的环境之中,哪里能够躲过邵云的耳目。
    老人和蔼的声音轻柔响起。
    “小丫头……死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死,这是万物的结局。”
    他的眼神里有些留恋,有些不舍,书简楼里的每个古梵语文字,都是自己枯坐时候所看到的“大道真相”,越接近书上的道,越接近人生的尽头。
    人生就像是翻卷阅书。
    人总会死去的。
    到了黄昏,抬头去看,天已经黑了……而手上的书,也失去了意义。
    邵云恍惚道:“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着,好好的活着,反而很难。”
    金易的身子如雷霆劈过一般,低声呜咽起来。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此刻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书简楼里的每个文字,不再富有光泽。
    老人轻声问道:“大客卿,若我今日就走,你还走吗?”
    宋雀回过头来,深深望向老人的双眼。
    邵云眼中带着愧疚,缓缓双手合十,袖袍摇曳,竟然有了一些羽化的痕迹。
    这是要逼他留下来。
    宋雀的眼中有些动容,他若真的是绝情之人,当初就不可能在灵山留下来,待如此之久。
    “何至于此。”
    宋雀叹了口气,有些恼怒道:“既然是该断的因果,便让它断了吧……大师不要再为难我了,留住最后的这口气,多庇护灵山一天是一天。强留宋某,不是好事。”
    老人眼帘微阖,似乎在思索,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他那半截羽化的袖袍,最终重新稳定。
    整个人也不再虚化,那股随时可能湮灭的“光明”最终凝实。
    邵云声音沙哑道:“是我失礼了。”
    宋雀摇了摇头,最终沉声道。
    “我答应你,盂兰盆节,我会再来一趟灵山,见证菩萨捻火,照亮佛窟。”
    邵云沉默着再次揖礼。
    宋雀看着宋净莲和朱砂,看到了某人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山的动作。
    他轻声道。
    “跟我回一趟长白山取一样东西,此后想去哪都随你,若是想待在灵山做一些未完的事,也无所谓,盂兰盆节,我再来接你。”
    宋净莲点了点头。
    风沙中,三人缓步离开。
    大雄宝殿响起浩荡钟声。
    黄沙漫卷。
    老人长声喝道。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城墙上的佛门弟子,听到了这句呼喊。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遮天蔽日。
    沙潮之中,原本安静站在城头的一只青雀,受了惊吓,铺展双翅,呼啦飞起。
    在灵山城头,远远掠出一道孤独的长线。
    第835章 杵官王
    塞外无人烟。
    大月高悬,寂静无声。
    “大人,再过十五里,就是东境长城了。”
    沙尘之中,一行车队若隐若现。
    曼妙身躯藏在大袍之中的女人,俯低身子,贴靠在马背上,拽动缰绳,催马来到车厢的帘布之处,她抬起素手,放在唇前,长久在沙地中跋涉,好几个时辰没有饮水了,女人的嘴唇有些干枯,但她神情并未显露出丝毫疲倦,眼瞳深处反而藏着一抹警觉锐利的锋芒。
    两根手指按住嘴唇,清啸出声——
    远方的沙尘之中,传来了鸟雀盘旋的高鸣。
    一只翱翔于穹顶的黑鹰,藏在沙漠月色之中,对应着这道哨声,给出了相应的回应,前方是安全的。
    “雪鹫的天赋还真是神奇啊……”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轻声赞叹道:“因为有铁律的存在,这只鹰隼在天都皇城派上的用场并不大,万万没有想到,这趟出使灵山,竟然有如此神效。”
    黑袍女子名为雪隼,正是在天清池拦截宁奕的情报司少司首,云洵绝对信赖的手足。
    她笑着摇头道:“能为大人奉上雪隼的一份力,便足够了。”
    云洵轻轻压掌,车厢内涌起一股柔和气流,将隔着半尺的帘布掀起,他透过车窗望向那张清丽女子面孔,道:“你在天神高原历练之时,觉醒了天赋,是否与草原那些修行者有所感应?”
    雪隼蹙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自幼在情报司长大,身世来历不明,父母均不可知……在九岁的时候,驻守天神高原的三司大人物,拦截兽潮之时,她的“雪鹫天赋”觉醒,初时只是感应到了兽灵的意志,后面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兽语,而且对于寻常的飞禽鸟兽,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这只黑隼,便是从天神高原的红山区域带回大隋,与她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极其亲昵,已然不可分离。
    在天都皇城戍守之时,便只是寻常兽灵,因为黑隼尚未启灵,于是连丝毫妖气也无,查案外出之时,没有了铁律限制,这只黑隼便是她的眼,扩大了视野。
    这就是她能够一步一步当上情报司少司首的原因。
    “雪隼与草原的那些修行者……并没有什么接触。”雪隼很坦诚的摇了摇头,“莲花阁的教书先生们告诉我,这是草原八只王帐血脉中的‘雪鹫’,他们都居住在大隋三司无法触及的‘母河’附近,因为光明皇帝禁制的缘故,只有涅槃境界以上的大修行者才能强行逾矩。”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女子连忙解释道:“大人,卑职从不觉得那里是故乡,生于大隋,长于大隋,能够效忠大人身旁,便是卑职最大的愿望。”
    云洵无奈摇了摇头。
    他进一步问道:“宁奕的身上……你是否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女子沉默了很久。
    她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那位宁先生,很神秘,很强大,我感觉他与常人所说的不一样,大隋都说他是年轻一辈最强的剑仙。但我觉得……他的身上有股不可抗拒的‘血脉’,我无法抗拒。”
    云洵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血脉……
    狮心王面具……
    草原的大君……
    一连串的禁忌字词跳入这位情报司大司首的脑海之中,身居如此要位,自然饱览大隋诸多禁忌秘史,对于两千年前狮心皇帝的过往,也有所了解,“乌尔勒高原”和“天神高原”其实是一样东西,而那位执掌草原铁骑的君王,最终消逝在大隋皇权的斗争之中,只留下了一枚传奇面具。
    宁奕是如何得到那枚面具的?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宁奕手持面具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时候。
    他的地位就变了。
    不再是蜀山小师叔。
    将军府弟子。
    而是草原的大君!
    真正有势力,而且能够超脱太子掌控,皇权约束的存在。
    两座天下之间的太平就要到头了,草原力量的倒向是极其重要的一件大事,云洵闭上双眼,苦笑一声,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会造成怎样震撼的效果……太子李白蛟也一定不知道吧?宁奕索要的那些物资,送往将军府,恐怕也不会是留给沉渊君的。
    这场谈判,太子彻彻底底为宁奕做了一件裁缝得体的嫁衣。
    拱手相送。
    念头百转,不知不觉,云洵唇角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大人竟然笑了?”
    雪隼怔了怔,她看着车窗内兀然轻笑的阴柔男人,连忙面颊发烫的挪开目光,深呼吸平复心态,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喝声道:“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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