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我最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没想到的问题。哥哥留下的竹简,记载了这十年来的真相……其实我不怨他,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但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我宁愿当那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衫的徐清焰,跟哥哥在大街小巷乞讨求生,也不想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好想念你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最近天都一直在下雨,不知道你过得还好吗,你哪儿是什么天气?”
    “八月十九,东厢,大雨。”
    “这一个月我被关了禁闭,太子不准我出门,不准我离开东厢半步,我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模样的,只知道这场大雨似乎永无止境。直到今天,我看到了烈潮的案卷,也看到了哥哥真正的死因。原来在天都朝堂里的那些官员,有一半都是间接杀死我哥哥的凶手……可他们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太子告诉我,他们将得到最公平的惩处。太子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改变,那么他可以给我一切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要自由。”
    “太子说,他可以给我真正的自由。”
    “九月二十九,东厢,深夜难眠。”
    “宁先生,我的心情很复杂,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一个月,我经历了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天都皇城运转的组成,还有权力的真正含义……这座古都在皇权的统御下,精密的就像是一块钟表,环环相扣,永远不会出错。太子送了我很多的书,以往我跟随崤山居士修行,研习佛法,参悟世理,看到了世界光明的一面,这些书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个世界有光就有暗,有人快乐的活着,就有人痛苦的死去。太子送来了天都三十年来的行刑记录,三司案卷,律法条例,太子给了我一个建议,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选择不听,不采纳,但若是因此而产生了思考,那么我要面对我自己的思考结果——那即是正确。我觉得他说得对,至于送来的这些书,我可以选择不看,但书上记载的内容却不会因此而改变。于是我选择了接受,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不是用双眼,而是用心。”
    “十月三十,东厢,小雨。”
    “今天,我去了执法司的牢狱,看到了审讯罪人的画面……亲眼所见的场景比书里文字的描述要强烈一百倍。但……他们是有罪的,那伙被押入死牢的流寇烧了中州郊外的村庄,害死了三十二条无辜性命,太子告诉我,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看到他们的痛苦神情,我不愿意相信这是赎罪……但若赎罪不痛苦,又如何称得上赎罪?”
    “我与太子做了一场交易,我会替他处理一部分的琐事,他会给我绝对的自由。我让太子替我寻找当初小雨巷的小昭,希望她还平安。”
    ……
    ……
    “十一月三十——”
    这是最后一封信。
    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后。
    三十余封信,宁奕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阅读,这里蕴藏着那个女孩真真切切的情绪,从惘然无知,到慢慢坚定。
    徐清焰把她最痛苦最茫然的一段岁月,写成书信,在宁奕面前铺开,那个时候他在皇陵里沉睡,于是现在他只能当一个沉默的“看客”。
    他只能看着,却无法干预到信中女孩的“改变”,因为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今儿我回了东厢,找来了执法司的暗部卷宗。”
    “明天应该会回到珞珈山,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修行。”
    宁奕耳旁似乎响起了那个女孩的轻柔声音。
    “扶摇先生对我说,神性有诸多妙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修行地厉害一些,或许我就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找你了……”
    在信里隔着三年的对望,到这里结束,告了一段落。
    自己在皇陵里复苏。
    徐清焰在风雪原尝试失败之后,仍然坚持给宁奕写信,只不过便没有再寄到蜀山,所以宁奕收到的信,一共就这么些了,天海楼战争结束之后,徐清焰便默默切断了和宁奕之间的联系,等着他来天都找自己。
    这一等,便是如今。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夜。
    “宁奕,你知道如何毁掉一个人吗?”
    太子用了毁这个字,他的神情并没有得意,反而有些悲哀,轻声道:“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给他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便好了。人总有自己追逐的终点,如果有一天真的抵达了……那么非但不会快乐,反而会痛苦。”
    “徐清焰就像是一张白纸……一张绝对干净的白纸,以前有人试着把这张白纸抹黑,添污,他们都失败了。”
    “何必要那么麻烦?”
    太子倚靠在门框一侧,轻轻道:“让一个简单的人变得复杂,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她看清楚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好了——”
    “你不必拿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切都是她做出的选择,我只不过给了她她想要的‘自由’,给了她成为一切的可能。”
    太子笑了,“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第四司,烈潮之后不知多少人忙着祈愿国祚,春风茶舍倾巢而出弥补旧朝漏洞……我当时根本没有人手。但当徐清焰选择判死第一个罪徒之时,‘监察司’就成立了,这世上有太多律法不可处置的人,三司治不了他们,但皇权可以,我把这份权力交给了她,于是她开始衡量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并且有了自己的‘黑白’。”
    “公孙越这些年搜刮着东境叛党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坚定对抗西境的反动派,换而言之,他们都是‘徐清客’之死的凶手。”
    太子饶有兴趣望着宁奕,道:“你瞧呐,就算有人给笼中雀打开了牢门,她还是会跳出去,选择另外一扇更坚固的牢门,把自己关进去……今夜东境叛党的鲜血将淌满天都大街,而缔造这幕惨象的元凶,是看起来一只柔柔弱弱的金丝雀。”
    “她就在你隔着两三座别院的距离,每一个字落下,都会带走一条性命,名单当然有误,她会误杀很多好人……但宁错杀,勿放过,这似乎与你的信条不谋而合。”
    太子一口气说了很多,终于停了下来。
    他直视着宁奕的双眼。
    持剑大开杀戒,让阎惜岭流血漂橹的年轻男人,此刻捏着信纸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很多事情,是他自己做,却不希望别人做的。
    譬如杀人,杀很多的人,面无表情不带波动的杀人……
    他希望谷小雨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希望玄镜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他在这样的一份名单里,从来就没有加上徐清焰的名字。
    潜意识里,他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一张纯白的纸,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有可能的。
    太子做到了……给她自由,绝对的自由。
    冷风乍起,宁奕黑袍后背浸透一身冷汗,李白蛟的笑声带着嘲讽,还有感叹,在他耳旁响起,给他精神上的重重一击。
    “宁奕,徐清焰已经成为了和你一样的人,和你一样的……魔头。”
    第975章 决裂(三)
    “柔儿,睡吧。”
    葛清轻轻摘下乌纱帽,脱去官袍,将其整齐叠在床头,他的年纪很轻,官位是天都隶属平妖司的持令使者,事实上这个官职在天都等同虚无……平妖司的主要势力盘踞北境,在灰界战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南下的中州东西,则是不被重视,平妖司其他属地官员的工作,大多是枯燥无味的。
    以系魂铃寻找妖气,确保人类属地无妖,至于天都的平妖司……更不用说,在天海楼战争爆发后,大人物对于“妖物”的态度变得更加严肃,北境的许多散妖皆被斩杀,连逃窜都来不及,更不必说自找死路,来天都这种禁忌圣地。
    天都平妖司,只是一个摆设……其存在的意义,无非就是告诉大家,三司还在,律法还在。
    三司其实已经不在了。
    葛清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这么说。
    他也去参加了今夜的殿宴,其实以他的地位,没资格去这等盛大场合,只不过这些年他颇有些机缘,遇到了一位愿意提携自己的老师,六部的一位老人,给自己抛了橄榄枝,等太子殿下寿辰之后便会请奏,让自己调离平妖司,到他门下做弟子。
    “夫君……为何去了殿宴,心事重重?”
    被唤做柔儿的女子,双手轻轻环住了葛清的腰身,她把头颅轻轻靠在男人后背,“是朝堂的事吗?”
    “不……黄侍郎大人待我很好。”葛清苦笑一声,他的心境莫名的烦乱,望向不远处的摇篮,六个月的女儿尚在襁褓中酣睡,他的眼光变得柔和,声音里的苦涩也徐徐消散,“最多过上一个月,我就会被调离平妖司,去往侍郎大人门下……职位稍降,但官禄会涨,以后的前途也会顺坦很多。”
    葛清的妻子应柔也不说话,一双如水的剪瞳安静凝视着丈夫,她静静听着。
    这是好事。
    男人把自己的忧绪,烦恼,缓缓倾吐出来。
    “平妖司……不该这样的……”
    “三司失势了……每个人都在逃……天都里人人自危……”
    “大家都说,殿下设了‘监察司’,监视着天都庙堂里的所有官员,每一个叛党都逃不过去……总有一天会清算。”
    葛清下意识攥了攥双拳,有些失神,喃喃道:“我……”
    “砰”的一声!
    大门被一脚狠狠踹开,一张金灿的符箓,照亮了灯熄之后的陋室,五人鱼贯而入,持刀佩剑,身形高大而又强壮,皆带斗笠,面垂黑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像是江湖人,但袖口精雕细琢的火红云纹,以及鱼龙潜行的华美背饰,昭现着官家质地……这一身衣袍,葛清从未见过,庙堂里也从未出现过。
    “平妖司持令使者……葛清。”
    为首的斗笠男人,面无表情对照着手中的画像,确认了陋室主人的身份,他抬头瞥了一眼,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位落魄官员再合适不过,一张破烂的竹床,一案古旧发黄的木案,生锈的劣铁孤灯,唯一还算新的就是黄木编制的婴儿床。
    因为自己的破门,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夜啼声惊动了假寐的黑鸦。
    葛清面色苍白,站起身子,张开双臂,站在了妻子身前。
    “你们……是谁?”
    “监察司特别行动组。”来者简短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监察司三个字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葛清心头,男人一时之间失神恍惚,心想原来谣言里流传的一切都是真的……殿下准备颠覆三司。
    今夜就是清算夜吗?
    连自己也不能被放过……一个普通的平妖司持令使者,天都皇城内像他这样的使者还有上百人……
    一声刀鞘铮鸣,打断了葛清的思绪。
    为首的大汉瞥了一眼襁褓,陡然拔刀,在这一瞬,刀光照亮四方简陋墙壁,猛然将竹栏劈开,应柔看到刀光的那一刻,几乎昏了过去。
    “飒”的一声——
    并没有鲜血迸溅。
    监察司小组的组长刀法极其高明,刀罡稳稳当当,将摇篮床震碎,却没有伤到婴儿,刀尖挑起襁褓,轻轻甩腕,将孩子掷了出去,落在应柔的面前。
    母亲泪流满面,身躯颤抖,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蜷缩在墙角。
    “葛清——”
    组长声音冷漠,如炸雷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涉嫌与东境叛党黄执勾结,这些证据,你作何辩驳?”
    一张张画卷被掷出,画师以极其精准的笔力,画出了他与侍郎大人见面的场面,别院私亭,茶舍隔间,端杯递盏,乃至殿宴上的谈笑……而且还附上了日期。
    “东境叛党……黄执……”
    葛清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对自己有大恩的侍郎大人,无论是品性还是道德,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当年东西角力,迫于压力,选择了站队,如今被翻出旧账,打成了叛党。
    “黄执已被满门抄斩,在他家中发现了为你请奏的帖文,要调遣你离开平妖司,入他门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表明,你是东境埋在天都的一枚棋子,交换三司的情报,勾搭叛党谋反。”男人语速很慢地说完这些话,像是宣判了葛清的死刑,他最后平静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摘了官帽,脱了官袍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仍然护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很好。”
    男人缓缓上前,从随行者身旁拔出了第二把刀。
    檐角之上。
    黑鸦飞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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