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你说……”
    似乎是喝得有点太多了,连师姐的声音也变得迷糊。
    “你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一场梦呢?”千手两根手指轻轻托着青铜酒樽,来回摇晃,酒液里倒映出一张酡红的笑颜,大月高悬,皎皎月色在酒樽内流淌。
    蜀山的月,蜀山的人,蜀山的过往,烟尘,欢笑,痛苦,都付在酒中——
    千手一饮而尽。
    她再是给自己满上!
    再是一饮而尽!
    师姐以手扶额,压低声音仰面笑了起来,一阵长笑,穿林打叶。
    小霜楼前。
    响起女人低沉沙哑的嗓音,“若真是梦……我愿大醉三万六千场!”
    宁奕怔了怔。
    大醉三万六千场,师姐还真是豪气。
    他忽然恍惚地想,若真是梦,自己的那些苦,幼年遭的罪,一路走来的生死别离……是不是就不用承受了?
    “如果是梦……”
    宁奕摇了摇头,甩了甩脑袋,像是甩掉了一整座天下那么沉重,他喃喃道:“还是算了吧。”
    他凝视着酒樽,里面倒映的那双眼瞳里并没有醉意,反而愈发清醒。
    他在过往逃避了无数次——
    而在这一刻,轻飘飘的,某个将醉欲醉的时刻,他反而没有逃避。
    关于裴灵素的,徐清焰的,太子的,师姐的面孔,那些自己所困扰的,极力避免的问题,试图绕开的弯路,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好像明白了执剑者是什么。
    执剑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能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去做的人。
    这一切都不是梦。
    逝去的已经逝去了。
    而他浴血奋战,无数次举剑,也守住了身后,那些不愿离开的人。
    “欲执其剑,必承其重啊。”
    若是剑器近仍在,听见这句话,定会笑着夸一句宁小子孺子可教。
    宁奕轻轻笑了笑,仰面一饮而尽,发现师姐已经低低伏在酒案上,沉沉睡去。
    他替师姐盖了一件轻衫,替两位师兄整理仪容,盖上毯子,最终一个人在月色中离开蜀山,驭剑向着北方那座天下飘摇而去。
    第991章 你可愿入我琉璃盏中?
    大月高悬。
    车马不歇。
    “谷霜,你的小师叔,是什么样的人呀?”
    车厢内的小姑娘,轻轻一只手掀开车帘,下巴搁在臂弯处,大眼睛眯成月牙儿,声音很轻的问了这么一句。
    双臂环抱的谷小雨从闭目养神状态中醒来。
    他看着玄镜,认真想了一会,道:“我好久以前问过小师叔一个类似的问题,我问他,徐藏师叔是什么样的人。”
    玄镜怔了一怔,徐藏这个名字已经有些遥远了……但仍然令人惊艳,即便是她这个生未奉时,未睹风采的“后浪”,也艳羡于那位徐小师叔在十多年前口口相传的绝代风姿。
    更何况天都烈潮……徐藏逆命生死,递剑太宗皇帝,那件事情已经不算秘密,在天都所有剑修的心中,徐藏已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
    “宁奕……宁先生,是怎么说的?”
    徐藏十多年来浪迹天涯,几乎没有朋友。
    最熟悉他的,应该就是宁奕了吧?
    玄镜很想知道宁奕对于徐藏的评价……惊艳,强大,坚韧,固执,孤独?
    亦或是其他的?
    但却没有想到,谷小雨双手按在膝盖上,认真开口,“宁师叔说,外面所有的词都不准确。”
    “并非是那些形容词不对。”
    “而是……本就不该给一个人打上标签。然后通过标签去理解他。无论那个人是生,是死。”谷小雨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稳,“一个人,是很复杂的,不可被轻易描述,轻易概括的。至少一个词,一句话,绝不可以。”
    玄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后来他说,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谷小雨想到宁奕的概括,忍不住笑了,声音更轻了:“他说徐藏师叔……不是一个好东西。”
    玄镜听了这句概括,神情异常精彩。
    她眼皮挑了挑,自嘲的笑道:“宁先生是个妙人。”
    “所以如果你要问我,宁师叔是什么样的人。”谷小雨一只手摩挲下巴,喃喃道:“我很难用只言片语去跟你说清楚,但是如果要效仿小师叔的评价,我可以很负责的跟你说——”
    “宁师叔,是一个好……”谷小雨顿了顿,道:“好人。”
    他憨憨笑道:“师叔在还不是我师叔的时候,在西岭雪地里捡到我,救了我一命,我在大雪里冻了三天三夜,没人愿意施舍一把,只有师叔,这个恩我记一辈子。所以后来无论外人口中如何传他,什么胜过东境灾劫的大魔头啊,什么打杀凡俗的大恶人啊,我心中的师叔都是善良的。”
    “你未免也忒给宁奕开脱了。”玄镜撇了撇嘴,“那厮是实打实杀了好多人的大魔头。”
    傻乎乎的谷小雨挠了挠头,道:“是啊,师叔是大魔头,但是跟他是好人,又有什么关系?”
    “师叔阎惜岭杀了近千人。”小家伙凝视着玄镜,声音很轻地说道:“但是救了你。”
    玄镜心底一触。
    “因为阎惜岭的屠杀,这才有了教宗大人的西行,以及太子的妥协……而你如今若能回太和宫顺利继任宫主,便可救下方圆五十里,挨饿受冻的上万生灵。”谷小雨说到这里,神采飞扬,算了这一笔歪账,手指敲打膝盖,一本正经道:“你肯定要说我算歪账,但我不管那么多的,师叔罩着我,我不说他好话,还会有谁说呢?”
    玄镜揉了揉光洁的额头,颇为头疼。
    她看着谷小雨傻笑的模样,无奈道:“放心,以后谁说宁奕不好,你跳起来打那人膝盖,如果宁奕不在,我替你撑腰。”
    小家伙把断霜剑鞘扒拉到两腿中间,剑鞘竖着轻轻抵住车厢地面,下巴磕在剑柄部位,鬓角黄发随着车厢颠簸一震一震的。
    他无精打采道:“听说小师叔要北上了。”
    “领了‘大都督’之名,北上?”玄镜眯起双眼,来了兴趣,“你那位小师叔不去打琉璃山,反而要去妖族天下?”
    她可是亲眼见了宁奕出手的画面。
    在阎惜岭的死局中,宁奕一剑便劈开了束薪君的“大衍剑阵”!
    这位被抬至大隋年轻第一的小师叔,血夜开杀戒,展露出了极强的杀力,以玄镜的认知……宁奕如今的境界,即便是放在星君之中,应该也无敌手了吧?
    所以殿下东征讨伐琉璃山,要让宁奕挂帅大都督。
    虽是钦定的太和宫之主,但玄镜毕竟太年轻,看得太浅。
    “小师叔……很强。”谷小雨胡乱抓着头发,愁眉苦脸道:“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如今那位琉璃山主确实更强一些。”
    “你见过韩约?”玄镜起了身,一屁股挪在了谷小雨身旁,大大咧咧把手臂伸了过去,越过脖颈搂在小家伙肩头,“让一让,把那碍事的大剑挪走。”
    谷小雨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音。
    “没……没见过。”他老老实实摇头,道:“师尊跟我说的,韩约是超越极限星君的妖孽怪胎,不可以世俗规矩约束的修道天才。”
    所以在太子拜入莲花阁的局面下,二皇子竟选了一介鬼修来做“老师”。
    “小师叔跟我复盘了几场交手,他与韩约斗了好几次……”
    谷小雨眼观鼻鼻观心,清除杂念,一边开口,一边给玄镜挪位置,车厢内的空间本就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还好,若是并坐一排,便显得促狭拥挤,甚是逼仄。
    玄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似是在出神。
    谷小雨则是用力捏住衣袖,原本想把小师叔跟韩约的斗法复盘说一遍,但忽然心里一狠,觉得自己扭捏地像是个娘们,实在不像话。
    小家伙一咬牙,转身面对面,双手抬起,按在了玄镜的肩头。
    他刚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玄镜无比认真的神情。
    “太子让宁奕挂帅大都督,意在亲斩韩约头颅。”玄镜的思绪逐渐由紊乱变得清晰,“天都内报,二皇子和韩约夜访皇宫,全身而退……东境势力被连根拔起,地下暗党也遭受清除,如果你是韩约,东境战争即将爆发,你第一个要铲除的人是谁?”
    谷小雨怔了一下。
    “谁能杀我,我便杀谁。”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口,“宁奕要北上去妖族天下练剑,若能破境归来斩掉韩约头颅便是上上策,再不济拖到天都击垮琉璃山战线……这场棋局,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天都始终处于大优。”
    “我若是韩约……不会放他北上的。”
    玄镜凝视着按住自己肩头的少年,认真问道。
    “谷霜,你的小师叔,真的足够强吗?”
    ……
    ……
    中州以北,北境以南,一片浩袤荒原,因地势平坦,汲取星辉月华,故而滋生出诸多洞天福地,此乃圣山书院必争之处,当年曹叶二人约战之时,扶摇带着叶红拂练剑的“幽冥洞天”,便在这一带。
    圣山书院,开凿小洞天,以奇点破矩,打穿壁垒,形成通道,这片平原看似宁静,实则暗藏风雨,一座座狭窄山头,各藏造化,内蕴奇秀。
    宁奕踩着飞剑,落在一座荒僻山头。
    此山无名,而北境一带的无名荒山实在太多,他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冷寂之地,此地毫无洞天福地的山水潜质,连星辉月华都没有招引多少,简直是一个天地自然的“星辉封禁之地”。
    落下之后,宁奕便取出阵法,袖袍内抖出一大叠符箓,如闪电般疾射向山头各个方位,落地即燃,以神性催动,将虚空内的星辉彻底清除。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虚空便不再太平。
    这座小荒山的山顶,燃起了一座青色的火焰门户。
    有人以“大神通”,勾勒虚空,打破奇点,强行撕裂了此地的空间。
    那扇门户被某个庞大身形撑得快要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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