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
    男人怒喝之音,拉得极长。
    这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毕生,从未听过如此厉喝,如当头棍棒,敲碎万里霾云。
    “尔等卑官!为一己私欲,行苟且之事!”
    “千里战线,火烧大泽……千万人奔赴境关,死而后已。尔等,居大漠关中,拥太平中州,竟拒黎民百姓于家园之外,造生灵涂炭于门户之前。”
    城头,一位年轻驻官,皱着眉头,他俯瞰着城头底下,那位“袒胸”痛骂云州守官的斗笠糙汉。
    驻官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立即有人将一柄重弩呈递而上。
    他极其熟稔地将箭镞推入弩膛。
    那道痛喝炸响在长空之中。
    “于残战之中,出卖同胞,见死不救,此为不仁,不义!”
    “于皇权眼下,欺蒙殿下,拒开城门,此为不忠,不信!”
    “于——”
    重弩的箭镞也在这一刻炸响。
    ……
    ……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小荔枝的面前,炸开了一朵狰狞的血花。
    那道魁梧身影,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
    蹬地向后退了一步。
    钟荔怔怔看着那道如山一般的身影,转战百里,跋涉大漠,断水断粮,即便如此……未曾倒下。
    她本以为郭叔叔是不会倒下的。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小家伙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抬头望去,目光触及了城楼头瞄准自己的一道森寒箭镞弩光。
    一个年轻的“熟悉的”身影,将重弩对准了自己,将第二根弩箭推上了弩膛。
    她认识那个大哥哥所披的衣袍。
    自己的父亲……也穿过这身衣服。
    这是云州城的驻官。
    父亲说过,驻官,是保护百姓的人……
    意识已经来不及去想更多的画面了,在重弩寒光射出的这一刻,小荔枝的思绪凝固冻结。
    她看到了第二抹飞溅而出的鲜血。
    掠过长空的弩箭,被一只坚韧有力的手掌握住,那手掌攥握箭镞的力度极大,瞬间飞掠而出的重箭,在这枚手掌的掌心,旋出了一朵爆裂崩碎的血花——
    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射出这只手掌主人的掌控。
    一道飘摇青衫,肩罩漆黑莲衣,腰间悬挂左右两把古刀,一长一短,落在小荔枝面前。
    古刀主人神情阴沉,仿佛凝冰一般。
    他没有动用自身修为,而是以“凡夫俗子”的体魄,却承接这一箭……好让自己记住痛苦的滋味。
    宋净莲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斑驳破碎的血肉,被箭镞刮开的肌肤,其内躺着一枚被捏裂的淬铁箭镞。
    黑色莲衣被风吹起。
    宋净莲站在云州城前,轻声道:“太子说过,大隋境内,绝不可闭关拒民。”
    那驻官皱起眉头,再推一枚弩箭入膛,同时沉喝一声。
    弓弩手齐出,数百柄重弩搭上城台。
    宋净莲面无表情,瞬间向前掠去。
    巨城城下,狂风掠过,莲衣男人如一根苇叶,随风而起。
    嗖嗖嗖的弩箭穿刺之音,如梨花暴雨,几乎刺穿耳膜。
    然而漫天璀璨银光,却被一柄短刀出鞘光芒所盖压——
    宋净莲轻轻压下那枚血迹斑斑的握箭之手,从腰间拔出古刀。
    刀出!
    狂风之中,千丝万缕银线被一刀斩断——
    下一瞬。
    凭空掠过百丈的男人,依旧没有动用自身修为,只是以精湛刀术,还有骇人体术,便跃上城头。
    他轻轻落地,大拇指推动长刀归鞘。
    “啪嗒”一声,年轻驻官的脖颈之间溢出一道细长血线,头颅兀自高高跳起,整个人扭曲倒地。
    宋净莲面无表情开口,“奉中州皇令,肃清纲纪。拒受之城,驻官一律处死,云州城主何在?”
    黑暗阴翳中,一个瘦弱红甲女子缓缓走出。
    朱砂手中拽着一袭黑袍后衣领,神情冷漠,她一路提拎着云州城主走出府邸。
    所谓的云州城主,年岁已大,逾近花甲,此刻大袍拖曳在地,一行鲜红斑驳血迹触目惊心,他已经无法走路,只能拖行,因为两条大腿被扎了三十二刀。
    云州城主呼吸颤抖,神情惶恐至极。
    任谁在酣睡之中被尖刃刺醒,然后被钳制到不能动弹,只能看着来者,不分青红皂白,处以三十二刀剐刑,都会是这副惊恐模样。
    “我要你做两件事情。”
    宋净莲蹲在云州城主面前,平静道:“一,开城。”
    “二,交代清楚,天都城内,谁给你的胆子,敢拒受流民。”
    第1121章 污垢
    城主府内,檀香袅袅。
    静室风吹,帘席拂动。
    “净莲大人,这位大侠伤势不深,倒是接连劳累,落下了病根。恐怕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了。”
    医师坐于床榻之旁,把脉之后,神情如释重负,写下一连串药方,交于侍从。
    “无碍便好。”
    宋净莲听闻此言,稍稍松了口气。
    他望向床榻上的郭大路,虽不知名讳,未曾谋面,但此人在云州城头的那一番发言……字字入耳如雷,句句坦荡赤忱。
    这是一位侠义赤胆之辈。
    值得尊敬。
    红甲女子揉着小姑娘的脑袋,那张冰冷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了柔色。
    朱砂蹲下身子,温声道:“小荔枝,你放心,他没事了。按医师抓的药方,调养一段时日,过些日子便会好转。”
    小姑娘双眼哭得红肿,攥着破破烂烂的袖子,重重点头。
    云州的拒受之难,因为宋净莲二人的到来得以解决——
    云州城驻官被斩首,头颅高悬于城头示众,城主于霈则是被关押进入大牢,在被敕消城主特权之前,下令彻开城门,接纳流民,并且开仓发粮。
    游荡在云州城方圆数十里的难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中州权贵极其抵触外境流民,这个现象已经存在良久,尤其是东境战争爆发之后……开仓放粮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破了此例,便会源源不断有后续麻烦,如果让这些东境难民知道,云州城无条件救济穷苦百姓,那么辐射开来的饥民都会来此。
    到时候,云州城还撑得住么?
    行兵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下令彻开城门,开仓送粮救济百姓,那么兵粮又该如何解决?
    这一架打下去,耗下去,东境鬼修肆无忌惮,掠夺人肉为食,可中州大军,消耗的粮食可是天文数字……
    这个问题,皇城内三司六部所有高层都在头疼。
    而太子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无论如何,不可放置流民不顾。
    ……
    ……
    郭大路被安置在了城主府。
    钟洵黜陟使的事迹已经被天都上层知晓,小荔枝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驻官,陪着桃枝城的四万三千人一同葬在黄沙里,虽死犹生,正是这种抵死而战的精神,桃枝城硬生生抗住了东境的第一拨攻潮,可谓烈士之举。
    接下来,会有专人来接这对母女,回到天都。
    小荔枝,则是会被安排进入书院,作为英烈后嗣,接受最好的教育。
    宋净莲和朱砂简单处理了一些琐事,便结伴离开城主府,二人马不停蹄向着执法司牢狱走去。
    对他们而言。
    云州案,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开城救民的意志,竟然遭遇了“阻拦”……以云州驻官的爵位,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忤逆。
    很显然,幕后主使也知道,云州闭城坚持不了多久。
    宋净莲和朱砂作为“东境督战”,监察境关,会极快发现难民流荡,从而捉出“害虫”,而比起捉虫更重要的,则是揪出阴暗中的鬼祟者。
    “大隋朝野之中,还藏着第二次烈潮未能清洗掉的‘东境残余’……”宋净莲快步前行,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云州城主于霈,很有可能就是受其指示,闭关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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