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怨憎,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令人感到温暖,也令人感到……忏悔。
    “云洵,是我收下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为生命力的快速流逝,老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郑重地按住宁奕双肩,道:“告诉他……那一日,别无选择下的选择,不必因此而后悔。为师,从来没有怨憎过他。”
    宁奕怔住了。
    回到草原后,他不止一次发现了云洵心绪上的异样。
    这个家伙,虽然在烈潮下做出了坚定的选择,但始终为自己背叛的行为感到痛苦。
    这是代价。
    这是……活下去的代价。
    “那枚紫莲花古币……”袁淳凝视着宁奕,声音越来越轻,道:“让他……收好……”
    寿元尽了。
    “砰”的一声。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音,如战鼓一般震响!
    那枚妖艳的黑色莲花,嵌入老者肌肤之中,瞬间坠入心脏部位——
    磅礴的吸力,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整座地牢陡然震颤,老者的枯败面容,涌现漆黑的经络,他保持着双手按住宁奕肩头的姿势,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入口中。
    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字。
    “救……龙凰……”
    滚滚黑气,从那具洁白的肉身之中掠出,黑色莲花所凝聚而出的邪恶本源,被宿主竭尽全力的吸收。
    双眸紧闭的龙凰,神情痛苦。
    很显然……这么多年的沉浸,她与这股不灭之力,几乎凝结成为了一体。
    袁淳的十指,暴涨出漆黑的光芒。
    他捏着宁奕的双肩,努力让自己意识保持着理智。
    宁奕则是默默承受着肩头痛苦,他按着细雪,释放神念,观察着场间的局势……如果袁淳能够在意识堕落前,完全吸收掉弟子身体内的黑莲花之力。
    那么龙凰,还有得救。
    否则,他就要将两人一起杀掉。
    三成,五成,七成,九成……
    还差最后一丝。
    宁奕叹了口气,他已经感受到袁淳无法抑制的杀念了,眼前的大隋国师,猛地向着自己扑来,磅礴杀意如海一般。
    宁奕拔出长剑。
    细雪长虹飞掠而出,直接将袁淳的胸膛击碎。
    宁奕侧身让开。
    而下一刻,袁淳的身躯坠落在地,如一件易碎的瓷盏,碎成满地的黑色瀑布,漆黑的不灭之力,滚落,拥覆在女子身上,并非是侵蚀,而是汲取——
    永堕的那一刻。
    黑色莲花选择了救赎。
    宁奕没有犹豫地出剑,神性灯笼陡然破裂,整座地牢光芒绚烂犹如白昼!
    滚滚黑煞,遇到神性,便遇到了命中克星。
    数息之后。
    铁栅栏内的阴邪之力,被神性粉碎,湮灭……成为真正的虚无。
    宁奕从剑气洞天中取出一件宽大黑袍,替龙凰覆上。
    再是数息。
    女子眼皮微微跳动。
    她睁开双眼,看到了黑暗之中,重新凝聚的神性灯笼,一缕微弱但是足够耀眼的光明,照亮了自己的生命。
    宁奕轻声道:“从永堕中醒来的,你是第一个人。”
    第1196章 纸鸢
    袁淳先生死了。
    进入春风茶舍的四人知道,最后一朵分身,因为当年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老先生的最后清醒选择了自我了解……在府邸外等候的群臣,并不知晓暗格内发生的真相。他们等候良久,最终等来的,是神情肃穆,双目泛红的太子殿下。
    顾谦张君令,随后而出。
    最后出来的,是裹着黑袍的龙凰。
    堂堂平妖司大司首,此刻神情苍白憔悴,像是纸人,若非宁奕扶着,恐怕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先生……离世了。”太子对着朝臣,轻声道:“依先生遗愿,长陵厚葬。”
    说完这句话,李白蛟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顾谦,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安置好龙凰。”
    说罢,快步离开。
    他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情绪……而如今,傻子也能看出来,太子殿下的心境波动很大。
    说这几句话,已是殊为不易。
    “起轿。回宫。”
    ……
    ……
    海公公听闻了春风茶舍的事情,连忙从宫内赶出来,他迎面遇上了下轿的太子。
    “殿下……”
    如释重负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李白蛟此刻的神情已经收敛完好,面容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平平淡淡,很是麻木。
    他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径直路过海公公。
    海公公长舒一口气,躬身垂袖,跟在殿下身后,步履无声,同时对着下人使了一个眼色,宫侍纷纷离开,院墙风声萧瑟,满目寂静。
    太子入宫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去长陵赴宴,他身着一身华服,而如今则是换上了一身朴实无华的布衣,工艺质朴。
    侍奉的婢女,同样被遣散。
    风吹帘席,层层叠纱,铃铛轻响,非但不热闹,反而更显得宫内冷冷清清。
    长发拢起,被白木发簪束过。
    镜子前面映衬出一张苍白的,年轻的面孔。
    太子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俊美的男人,早年精通狩猎,弓射一绝,再加上身体内所流淌的强大皇血……他的体魄其实很好。
    只是后来,太多的事情,消耗心血。
    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伤心之事。
    “不用等了。”李白蛟走出寝宫,隔着一层帘纱,望向殿外躬身的海公公,道:“朕……想一个人走一走。”
    俯首垂袖的海公公,闻言之后,整个人怔住了。
    他望向帘纱那边模糊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孤独。
    一身布衣的太子,没有带任何一位侍从,遣散了所有的护卫,离开了皇宫。
    片刻,怔在原地的海公公才反应过来。
    他咀嚼着殿下的最后一句话,神色复杂,心情不知是喜悦,还是担忧。
    海公公快步离开寝宫,挥手招来几位春风阁死士,吩咐道:“殿下心情不好,不要打搅了他,你们……去莲花楼候着便是。”
    每逢殿下心情不好,便会去莲花楼买醉。
    而这一次,海公公猜错了。
    ……
    ……
    太子没有直接去莲花楼。
    他一个人,走在天都皇城,大街小巷,无数人群。
    众生走向他,然后路过他。
    没有人认出这位一身布衣的年轻男人。
    自己,终于成为了这座天下的主人,成为了皇城站到最高处的君王,普天之下,光明照拂之处,皆为……他的子民。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开心。
    李白蛟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了天都西街的尽头,那里立着以自己父皇为原型雕刻的伟人石像,石像座下是一面巨大的,铺满阳光的庭台。
    凤阁鸾台,气势磅礴,而如今成了稚童玩耍嬉戏的场所。
    年轻男女依偎相伴,坐在石台雕塑之下,配刀带剑的江湖游侠,在这里即兴舞剑,饮酒赋诗。
    空中飞着摇曳纠缠的红色纸鸢,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笑起来比阳光还要温暖,陪跑的男孩奋力拉扯丝线,好让两枚纸鸢贴地近一些,能够缠在一起。
    李白蛟安安静静坐下。
    他坐在了正对着太宗雕像的地方。
    那个掌握天下的男人,站在烈日之下,庇护着大隋子民,石匠雕刻出的双眼,温暖而又慈祥,一直以来,天都的百姓,大隋四境的黎民都是如此相信的……太宗陛下是一个强大而值得依靠的人。
    但,李白蛟从未在父皇的眼中,看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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