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清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陪着林贵妃在太后老祖宗跟前说话,怕一时散不了,你便与我细说了,待那边散了,我与母亲回话便是。”

    于是孟良清详细问过沈平庆的情况,状似无意提及一句:“母亲那边,是何时让老先生过去沈家看望的?”

    “十八日前,下官当日无需入宫应卯,约摸是辰时前后。”

    孟良清点头表示知道了。

    晚间阮氏命人来叫孟良清至太后跟前陪着用膳,饭毕,与阮氏一同告退出来。路上孟良清边走边回禀陈太医来时回的话,阮氏听了,不禁叹气唏嘘:“想不到一夕之间,沈家竟就没个顶梁柱了,沈家上下的娘儿们都该怎么办,不如你早些将沈寒香迎娶过门,届时我们免不得帮衬着些,那边日子也好过些。”

    韶秀从旁递上块帕子,天热,阮氏有些出汗,以手绢拭了去,神情间十分倦怠,略与孟良清说了两句,便就由韶秀扶着回去。

    路上韶秀因问:“少爷与严家安排的女儿还没见上面,怎么夫人又提要少爷快些迎娶的事?”

    阮氏瞥她一眼,懒怠地按了按紧绷绷的额角,头饰累赘,累得她头皮发疼,一时厌烦非常地摆手:“少爷喜欢沈家的女儿,此时我待他家越是施恩,事发之时,才越疑心不到我身上来。明日把陈太医叫来,我有话问。”

    韶秀应了声。

    次日叫陈太医来回话,下人先引着陈太医在偏厅吃了两种茶,阮氏方姗姗来迟,陈太医忙起身见过礼。

    阮氏入座,将左右屏退,方才问道:“昨日太后那里赐膳,是以没有闲工夫来问,仍是为着那一件事,陈太医可照我的吩咐做了?”

    “皆照夫人的意思办妥了。”陈太医回道。

    阮氏松了口气,喝了口茶,又道:“昨日你来时,遇到小侯爷,他都向你问了些什么?”

    “问过了沈家当家的伤情,旁的都不曾过问。”陈太医低头回道。

    阮氏遂放心令陈太医回去,当日陈太医便收拾行囊,回京城去了。返到家中,便叫妻儿收拾行李,预备离开京城。当时离圣驾返京还有不到十日,陈太医家中已收拾停当,因妻子要去寺中还愿,便要耽搁几日,且按阮氏吩咐,只需在圣驾返还之前离京即可。

    那陈太医在京中已安身立命四十七年余,骤然将要离家,不知去往何方,心中郁郁不可终日。便约三五好友,垂钓、对弈、置办古玩画作预备将来即便身不在京中,仍可时时睹得旧物,聊以慰怀。

    陈太医年少时候醉心功名,入了太医院,又向往医正之位,奈何后宫争斗所站之位不妥,宫中清理之时,不曾获罪,虚惊一场,自此安分守己,十余载不曾做下一件恶事。

    其老年得一子,起名陈少白,才刚七岁,听说将要搬家,要与一众伙伴分开,竟日大哭大闹无人劝得住,夫人日夜忧心,不得不于床笫间向陈太医问明情况。

    彼时夫妻都已睡下,屋内外皆无旁人,陈太医摇头叹气,将事情和盘托出:“忠靖侯夫人托为夫办一件事,我一时慈心,不曾将事情办妥,怕将招来祸事,且那家的夫人也命我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两计恰好契合,为夫才敢违逆这位夫人的命令,做下积德积福的好事。”

    陈妻将头抵在丈夫肩头,未免有些埋怨:“凡有贵人之命,咱们这些底下的人,未敢不照办,如今你惹了侯爷夫人,来日咱们岂还有还京的理,我是没大主意的人,却也顾不得少白的功名了么?”

    陈太医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头,安慰道:“届时托庇于京中好友便是。你也不问那贵人叫办的是什么事,早年宫中为了些蝇头小利夹缝生存,我干下的事下千百次阿鼻地狱亦抵不过去,如今能积得半点阴骘也算一点,总归我要入了那地狱,再死个千千万万次,你也不知道心疼我的。”

    陈妻笑骂道:“老爷喝儿子的干醋,说出去要叫人好生笑话。”

    屋内灯烛灭了,隐约一点厮磨声,伴随夜风而去。

    且说孟良清收到沈寒香回信之后,即派人去办沈平庆要吃的药一一送去,徐氏一一对过,命林大夫又细细检视一番,确信药材无误之后,方才按照陈太医吩咐,日日与沈平庆煎服四道汤药,入夜之后,以药液浸泡按摩,无一不周到细致之处。

    而沈寒香自不必照看沈平庆时起,便想私下打听沈平庆在庆阳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沈平庆监工多年,对工程事宜熟悉非常人可及。于是叫沈柳德派个小厮去找陈川来到府上,沈家自沈平庆出事,上下无不哀叹,已有十数下人各自请辞,莫不是说家中有事照看不过的。

    “都是看着爹出了这等事,怕将来开不出他们的工钱,也都是人之常情。”沈寒香劝住有些义愤填膺的陈川,叫三两出门去守着。

    “今日叫陈大哥来,是我一女儿家,总不好出门打听。”沈寒香为难道,神色间尚有犹豫。一来她尚是推测,二来兹事体大,又见陈川确实担心沈家现况,且陈川多年来为沈家费心不少,又有拜天观蒙他救命之恩,便亲手捧了茶与陈川,不掩担忧道:“想拜托陈大哥打听打听我爹出事那日,到底在建地上发生了何事,如若方便,陈大哥不妨抽空去一趟庆阳,问一问当地人所见所闻。”

    陈川一听这话便知门道,由是问:“你觉此事内有蹊跷?”

    沈寒香眉头深蹙,想了想方才迟疑道:“我爹出事之后,侯府即刻便派了太医过来,可说也巧,自京城来,当比林大夫来得晚些。那京城来的太医,却与林大夫一到过来的,显是早得了消息。再者,我与忠靖侯家的小侯爷本就相识,若是他派来的也便罢了,却不是,是忠靖侯夫人叫太医前来的。”沈寒香嘴唇抿着,下面的话俱是猜测,却不好说了。

    陈川想了想,一口饮尽碗中茶水,手背抹去茶渍,便起身告退。

    “妹子叫我一声大哥,必不辜负信任,既是如此,我也不等下午了,待回去衙门告假,即刻便去庆阳。”

    沈寒香忙起身谢过,勉强笑道:“家中多事,让陈大哥费心,只是此事令我日夜忧心,实难找到个帮忙的人,唯独信得过的只有陈大哥了。”

    陈川嘴角微微勾着,又再保证必定详细探来,沈寒香亲将他送至二门上,方才转回去看沈平庆。

    不料刚走到沈平庆那院门口,就听里头隐约传出哭声,心中大觉不好,忙走了进去,卧房门口下人俱是嚎啕,内里传出徐氏声嘶力竭的喊声——

    “老爷……老爷你怎么忍心,这一大家子人,你教我怎么过活,老爷……老爷你活转回来……来索我的命,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阎王什么判官,拘了我的魂去复命,放过我家老爷……”

    徐氏捶胸顿足,直哭得滚在地上,丫鬟上去扶时,却见她面如金纸,竟已哭得晕厥过去。林大夫上来,金针连连扎其人中,方才唤得醒转。

    沈寒香浑身僵硬,仿佛手脚都被定了住,既不敢上前去看,眼圈却不住发酸。沈平庆比前世今生中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安宁,这一次,他不是自割了腕子,床上床下也无半点血迹,唯独洒了一碗药在床前,想是徐氏失手。

    薄透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沈平庆脸上,他板正的脸端肃着,阖然长逝。

    作者有话要说:

    ☆、旧故

    经沈平庆病故一事,徐氏与马氏各自一病不起,请阴阳、出殡一应丧葬事宜皆由沈母指点沈柳德一一应付。

    算得沈平庆该在第六日卯正送出,儿女俱全,众人抹泪哭丧,一早送出梦溪县城。

    徐氏病得起不来身,听见鞭炮声时便就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嘴唇苍白干裂,张了又张,说不出话。

    支着腮在旁瞌睡的彩杏听见一点细微嘶嘶声,醒转来见徐氏正扎挣着要起,忙扶起徐氏,替她整理褥子,扯来两个驼色引枕与徐氏垫在颈下,才捧来水,就手试了试杯壁,又出去换过温水。

    回来时徐氏犹自发怔,彩杏捧了水去,服侍徐氏喝水,扯帕子与她拭去嘴角水渍。

    白光掠过窗棂,徐氏眼睫猛然一颤,方问:“什么时辰了?”

    “刚入辰时,夫人这可要起了?”

    “这会子不想用早膳,你先出去,我要再睡一会。”

    彩杏迟疑道:“夫人莫要太过伤心……”

    猛然徐氏一声断喝:“凭他是谁!值得我为他伤心!那等早该下地狱活剥生剐去皮剔骨的混账东西,哪里就值得我为他伤心!”徐氏胸口不住起伏,眼眶通红。

    彩杏忙跪在地上:“夫人息怒,奴婢说错话了……”

    徐氏紧抿着唇,影子颓然投在地上,半晌方打发了彩杏出去。

    倚靠在枕上,干枯的手搭在被上,散开来的头发缠在徐氏白却生满颈纹的脖上。窗上的鸟雀栩栩如生,徐氏不禁失神。

    那一日,沈平庆站在徐府门外等人,她乘的小脚自东角小门入,因一早听闻心上人来求见父亲,她回了母亲,刚入卯时便出门去上新年里的第一炷香,轿子离府门还远,便打发了人去问,究竟他来是没来。

    小轿自门上过,她特意挑起帷帘,丢下一串菩提子去。那是一早去寺中求的,还求着大师开了光,许愿要保那人高中。

    “我还记得,那是初五时候,去徐大人府上拜望的人,数不胜数。年生一早便就到了,却不肯进去,就站在门上,直至你出现在帘后。我才明白,他原来是在等你,而你也是在等他,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大抵,你记不得了。”沈平庆说完一长串话,便是一阵激烈咳嗽。

    徐氏僵坐在床边,手边一碗汤剂,腕子轻动,搅动一碗黑而黏,腥而臭的药汤。

    “夫君说笑了,那样久的事,我早已不记得了。这些年,我心中唯余下沈家老小,为夫家尽心,为打点这个家殚精竭虑,才是我的正理。”徐氏吹凉了药,药汤里丝毫看不出她抖入的细末,沈平庆日复一日吃着加了料的药,却一无所觉。

    汤勺贴着沈平庆的脸,他将头轻轻转过去,轻声道:“为夫想看看窗外,劳烦夫人。”

    徐氏脸色不好看,将碗放在小桌上,推窗,窗外一院松柏苍劲。

    沈平庆叹道:“香儿今日不来?”

    徐氏不曾答话,又捏住了勺子。

    “夫人,待会儿再吃药吧。”沈平庆的话语里带着淡淡哀求,他已瘦得脱了形,不明显的皱纹也都明显起来,令他显得老迈。

    徐氏心头一软,木着脸,不说话,放下了碗。

    “那日,夫人穿的是件白底水红领子的,什么花样却不记得。”沈平庆嘴角微微勾起,向徐氏问:“夫人可还记得?”

    徐氏心里早已颇不耐烦,沈平庆却不住絮叨。

    “年生是徐大人的门生,我却不是,没有拜帖,不得进门。”沈平庆自嘲般笑了笑,笑声带动咳嗽,犹如是个破破烂烂的风箱,被人勉强拉动。

    “正式得见夫人,是徐大人寿辰,我偷了我爹一尊玉佛,悄悄拿去当了五十两银子,置办贺礼,偷与年生求,求他带我去开开眼见见世面。”沈平庆微微睨起眼,眼含笑意:“老大人的生辰在六月里,天热,暑气甚重。我哪里去过那样的大地方,见过那样的大场面,一不小心走岔了。却见到……”沈平庆耳朵发红,顿了顿方才续道:“见到夫人脱了鞋袜,在人工凿成的浅溪中浸脚散凉。”

    徐氏也依稀记得,当时惊慌失措,站起便是一顿训斥。

    沈平庆被丫鬟数落得全然失了体面,背着徐氏不住道歉,因徐氏脚上没穿鞋袜,沈平庆压根不敢回转身,便就对着虚空不住点头哈腰鞠躬致歉。身后一直悄无声息,沈平庆尴尬完了,转过身去,才发觉那小姐与丫鬟,早已不知去向。

    沈平庆发出低低的笑声。

    徐氏也不禁莞尔。

    “老爷还记得。”

    “夫人必也记得这个。”沈平庆目露安慰,与说不尽的依恋。他终于伸出手,徐氏将药碗递给他,心里松了口气。

    这是最后一剂药。

    沈平庆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那一时间,徐氏近乎将要窒息,以为他发觉了什么。

    沈平庆却只是喘口气,笑看她,像个孩子般讨要糖果:“这药甚苦,夫人可买了松子糖了?”

    徐氏忙道:“备下了,老爷喝完药,我便取来。”

    沈平庆嗯了声,愣了一回。连日吃药,他整个人如同埋在土里久了不见光的萝卜,缨子都垂落下来,发色灰败,脸色蜡黄,这一日精神头很好,徐氏心里明白,此不过是回光返照。沈平庆眼珠子一动,望向徐氏。

    徐氏忙垂下偷偷打量他的眼,手指不住绞动手帕。

    “你那件白底水红领子的衣裳,煞好看,为夫要是好了,再穿一回与我看可好?”

    徐氏低着头,不作声,半晌抬眼发觉沈平庆在等她回答,方点了点头。

    “这些年,委屈你了。”沈平庆执起她的手,手指一紧,箍得徐氏手指发疼,他专注凝视徐氏,沉声道:“为夫造下的孽,为夫担了,但愿夫人心安身健,莫要再寻那些不高兴的事,为难自己。”

    沈平庆举起药碗,一饮而尽,之后便不再言语,眼半是眯着,似睡着了一般。徐氏手持蒲扇,坐在床前替沈平庆驱赶蚊虫。她的手缓缓摩挲沈平庆的腿,沈平庆双腿毫无知觉,徐氏有些打盹儿时,沈平庆浑身一抖,抽搐一般蹬直了本该没有知觉的腿。

    蒲扇掉落在地,徐氏静静凝望床上挂着点笑的男人,迟迟之后,方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沈柳德回来先向沈母回过话,再至徐氏处,见彩杏在门口守着,便上前去问,得知徐氏睡了一整日,难免担忧,便命人去请林大夫来瞧,因知陈川在查沈平庆自鼓楼掉落一事,便叫了个小厮引他去见沈寒香。

    陈川进了内院,小厮先去问过,回转来请他于一间偏厅先坐着用茶。约摸盏茶功夫,沈寒香进来,一概寒暄皆免了去,坐下便问:“可有眉目了?”

    陈川便将连日所查悉数告知:“同去的几位都是工部主簿,共有三人,但到了庆阳之后,各自负责部分工程,那座鼓楼落成于二百七十年前,乃是当地古迹,素不许人登楼。那日因要测量其高,你爹有公差在身,上楼时要记录在案,当时共有五人上楼,除去你爹和他带的随从,另三名乃是工部谋事跑活的小子们。”

    沈寒香想了想,那三名工部办差自不能轻易去问,只得从随从身上下手,便问:“随从叫什么名字?”

    “邹洪。”陈川回道,“此人我也打听过了,是你们家中雇的仆从,但只在你爹出门办差时,方才随从。就住在梦溪县,城南门口,肉市西头,家中三代都是屠夫,做点买卖。”

    沈寒香点头,又问:“还查出什么来了?”

    “侯府那里还没能查到什么,那等人家,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也不敢贸然去问。”陈川双拳锤在膝上,无可奈何道:“没能帮上你的忙,实是无用。”

    沈寒香道:“陈大哥肯帮忙已是万幸,如今我爹去了,家里还不知将来怎么样,李知县已派人来说其母重病,要先娶陆家的女儿过门冲喜。家中恐不能再讲旧时排场,趁着人都还没打发,大哥能有意无意帮我留心着那邹洪,看是否能有所发现便是。”沈寒香有些黯然,她爹已去世了,便查出了真相,人不能复生,也无什么大用处了。

    陈川沉默半晌,猛然一拳击在桌上,唬沈寒香一跳。

    陈川神色纠结非常,憋出一句:“大哥嘴笨,许多话不会说,也不知怎么劝你,不过你要守三年孝期,大哥其实……”

    沈寒香忙道:“陈大哥不必多说,生死万般皆有命数,不过细作打算再度得来日。我这里得事,从来也不曾瞒过你,多有劳烦,还怕大哥烦了我。”

    “我怎么会烦……”陈川一时张口结舌,又说不出什么来,急赤白脸一番,终究什么都没说,火烧屁股般起来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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