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简被迫推开了大门,月光如冷冽的寒风,贴着地面从脚跟缠绕全身,门后不是房间,而是跟走廊相连的走廊,一道朦胧的白色身影赫然出现在不远处,黝黑彻暗的东西耷拉在上面——那是一个人,一个孩子,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孩子,穿着雪白的衣服,似长衫、又似连衣裙,缥缈的衣摆浮出一轮圆弧。

    陈简心跳加速,像是误入了鬼片拍摄现场。

    风卷牧草,枯黄的叶和根仿佛载着小孩前进。

    陈简想逃离走廊,他退了两步,背后撞上了冷冰冰的东西。他转过头,一堵漆黑的墙挡在身后,门消失了,女助理也不见踪影。风向他涌来,像平移般前进的小孩正朝他慢慢靠近。

    这是梦,是假的!陈简强打起精神,迎风睁开眼,想看清那小孩是什么人。眼镜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风,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睁大眼睛,深渊般的黑色眼眸直射向小孩。

    他看清了。

    一个女孩,鹅蛋圆脸已微微露出俊俏棱角,奶白色的皮肤吹弹可破,从旁擦过的牧草似乎会在她的身体留下血痕;她低着头,好像在注视脚底;没穿鞋子,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跟连衣裙差不多的白布料。

    陈简发出轻微喘息,他不是有意如此,而是忍不住,紧张催促他进行呼吸,而紧张又在遏制他的呼吸,两者相互作用,一声困惑的语气就从喉咙冒了出来。

    女孩听到身影,她抬起头。

    一双黑色眸子对上另一双。

    陈简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五官。她的眼神充满好奇、无餍的好奇、近乎吞噬万物的兴高采烈。

    陈简瞬间被这种超脱而刺骨的目光攫取了神志。

    等他清醒过来时,女孩已消失不见了……

    眼前只剩故弄玄虚的走廊,黑暗像斑点一样附在两侧墙壁上。他惊魂未定,扶在墙边大口喘气,汗水从额头冒了出来。

    刚才的场景太恐怖,若非身临其境,他大概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到被鬼魂盯上的慌张,那鬼魅的女孩之后去哪了?他转身看去,身后竟又恢复成太空部的样子,而通体白光的女助理依旧站在门口,冲着他微笑。

    陈简感到一阵恶寒,他神经兮兮地注视助理,慢慢退回到有光的地方。

    “刚才的女孩是谁?”他希望助理别在继续说“到了”。

    “她好像出去了。”

    “她是谁?”

    “可我上楼的时候还碰到她了,可能有急事吧!”

    “……你在跟谁说话?”

    “还是打个电话联系夫人比较好,免得到处找。”

    陈简意识到自己在跟程序对牛弹琴,女助理丧失了先前的智能,正一字一句说着预设好的台词,这番诡异景象实在让人不想多待,他倒退了两步,盯着女助理,她还在认真地向本该站在那的自己说话。

    陈简慢慢退后。

    忽然,在走廊拐角处,一道让人心生畏惧的目光从角落投射而来,阴险、冷漠——他熟悉这个目光!

    又是那家伙!

    他猛地回头,空荡荡的走廊在前方拐向左边。

    苍白、曲折的走廊两侧是透明玻璃,玻璃外是野蛮生长的荒草,它们没了人工栽培时的工整,变得杂乱无章,黄色混杂着绿色,被昆虫啃食萎靡的叶片垂在窗边,风声呼啸,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刮声。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不确定感。

    世界在不断变化,他的思维却无法跟上,场景悄然替换,他不知自己站在何处,站在何时。

    耳边忽然传来孩童的欢笑、航天器的轰鸣、冰块坠水的清响……

    地板像声波一样上下涌动,正弦的震荡从地下深处向地表轰击。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世界在崩塌,它无法再维持稳定状态,而这一切都在他打算寻找妻子的时候发生了。为什么,为什么意志作出抉择的刹那成为了世界的转折点?为什么这个世界要隐瞒赵望翷的存在?

    墙壁的粉饰在脱落,钢筋发出强烈震动。

    陈简踩空了台阶,他深深坠落进无底深渊,风消失在耳边,黑暗笼罩了他的身躯、他的灵魂。

    “哈——”陈简倒抽一口凉气,冷汗直流。

    “他醒了!”

    “谷主,谷主在哪?”陈简推开玉石象甲,“谷主在哪?!”

    房间里的炼虫师面面相觑。

    “你没事吧?”赤背蜘蛛关切地问,语气却不冷不热。

    “我……我没事。”陈简擦干额头的汗水。“我睡几天了?”他担心这次跟上次一样沉睡三天,他很可能来不及再见田业光一面了。

    “没一会儿,”玉石象甲说道,“不过你的气息非常奇怪,我们很担心。”

    陈简松了口气:“多谢……”他在玉石象甲的搀扶下坐直身体,看到搬尸人也在。他明白搬尸人肯定是来帮他看诊,于是向他投以感激目光。但搬尸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轻轻颔首后就站起身子。

    “我听不出你染上了什么病。”他有些失落,“可显然有什么东西缠上你了。”

    陈简点头。一场噩梦找到了自己,不过他不会告诉别人。

    “我没事了,可能这几天没休息好。”他想用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但面对炼虫师,谎言并不奏效。炼虫师的感知能力超出平常人,他们早就发现陈简在睡梦时的气息非比寻常。

    听陈简这么说,众人明白这个少年是有秘密在身,而且不愿透露。他们没什么办法,只能劝说陈简保重身体,随后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房间。

    最后离开的是赤背蜘蛛,她坐到床边,亲昵道:“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陈简抽搐了一下眼角,他不知道赤背蜘蛛在打什么主意。

    他说道:“你能帮我找到谷主吗?现在。”

    赤背蜘蛛愣神片刻,没想到陈简这么理直气壮地让她帮忙,心想这小子不懂得客气。

    她微笑说道:“谷主多半是在蛛网桥西面徘徊,也有可能上了次谷,反正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西边。”

    陈简点头,不由分说挺直身板,扇着翅膀向西面飞去。

    赤背蜘蛛注视陈简的背影离开房间,不安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陈简为什么和谷主走得这么近,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妨碍计划?她觉得必须尽快给陈简定性,不能再增加战斗的不确定因素。

    她也站起身,摇曳着优美的身体曲线,幽幽消失在南方。

    *

    那个女孩是谁?

    陈简企图直视她,但记忆中关于她的部分被空白替代,深邃的走廊暗得发黑,中间唐突地出现一块刺眼的白。

    他放弃了感性的回忆,开始用理性思维分析刚才所见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是解谜的一环,即便梦的世界岌岌可危,他还是相信,在梦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归根结底源自他的意识,他的潜意识。

    女孩必然是他认识的某人,在软件地把戏下被放入实验室。

    有一点值得注意,他打开了那扇门,门本来连接着房间,房间本该有自己的妻子赵望翷。

    结果场景却变化到了走廊,赵望翷被小女孩替代——这必然隐喻了某种逻辑,陈简觉得田业光有可能答疑解惑。

    他匆忙地穿梭在森林里,蚂蚁大军铺天盖地地前行,它们伸出长长的触角,挪开阻挡道路的枯枝烂叶,器宇轩昂地踏出一条康庄大道。森林瞬间与陈简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的触感伸遍了虫谷——只为找到谷主。

    “在那。”他自言自语,坚定不移地朝着前方走去。

    很快,一个熟悉的气息掺混在空气中被他感知,谷主像是在无所事事地转悠,他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显得通透,一双长着细微绒毛的手自然垂落在大腿两侧,纤细的手指尖是吸血鬼般的乳白色指甲,同样垂落,指向地面。

    “谷主。”陈简用恰到好处的高声叫他。

    谷主转过身,头顶的蝴蝶很快拒聚集成团,像乌云似地萦绕在天空中。

    “隐翅虫,这么晚有何事?”他的声线带着一点神经质感,金属摩擦的锐耳声。

    光凭此,陈简就明白,现在的谷主是游戏中的谷主,田业光的灵魂隐藏在深处。

    他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唤醒经理的意识吗?陈简想到了几种,但不敢尝试。谷主本人非常危险,贸然行事说不定会命丧于此。

    “莫非是想到起死回生的秘密了?”谷主直勾勾地看着他。

    “……还没。”说到这,陈简忽然想起一件事,“谷主,明天她就要抵达虫谷了,您会让她进来吧。”

    他差点就忘了此事。当时跟谷主谈到时,田业光的灵魂就出来了。倒腾了半天,陈简还是不知道谷主是否同意外人进入虫谷。

    按理来说,排外而有强烈控制欲的谷主应该会否决,但温卿筠说不定知道“死而复生”秘密,谷主可能会同意。

    “温卿筠当然能进来。”

    果然,谷主的回答跟陈简料想的一模一样,他甚至能猜到谷主的下一句话——但她不能离开。

    “可是……她永远无法离开虫谷。”

    陈简心中不禁发笑。

    知道这是游戏世界后,他忽然觉得里头的人都非常好对付。

    谷主固然变化莫测,但他的行为基于人为编写的性格,也就是说,软件已经预设了一套完整的行为逻辑,只要抓住这点,陈简就能游刃有余地与谷主相处。

    陈简点头道:“我明天会去次谷接她,问出乾山那天发生的事。”

    “很好、很好。”谷主习惯性地重复一遍,“还有其他事?我看你醒来后就匆匆忙忙想来见我,”他眯起眼睛,露出狡猾的目光,“难道就为此事?”

    陈简暗叫不好。

    他还是大意了。谷主可是能用蝴蝶监视一切的人,而他醒来时,模模糊糊地把田业光和谷主当成同一人了!他们实际上是一躯两魂。

    “而且,”谷主忽然展现磅礴的杀意,山风呼啸,月隐星落,他一步步靠近陈简,伸出细而尖锐的食指,指着陈简的脑门,“你的鬼虫,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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