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气尚好,不说阳光明媚吧,也好歹称得上晴空万里。

    林瑾瑶昨日就听说三皇子给林瑾宁送东西的事情了,只不过因当时天色已晚,未免吵到林瑾宁休息,林瑾瑶这才勉强按捺住满心的不愤,思绪万千的睡了。

    一直等到今日早晨,估摸着林瑾宁也该醒了,她才领着花落云舒两人紧赶慢赶的往凝霜阁而去--已经知道姐姐定了亲是一回事,可一错眼没看住姐姐就要被狼叼走,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等林瑾瑶赶到凝霜阁时,林瑾宁才将将用过早膳,正站在一个倚窗的桌子前认真的书写着《凭栏调》。

    这《凭栏调》,原是数百年前一位极为有名的名叫杜葛的诗人所创的诗体,是为五言诗,全篇共二十二行,一百一十字。因为当时那诗写的是女子出嫁前的种种闺思,故而在之后百年间,所有以《凭栏调》为名的诗,俱是闺思之诗作。

    而至今这么多年以来,这些诗名相同的《凭栏调》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前朝定犀皇后高氏所作的。

    “高氏有好女,嫁作凤凰啼。”

    高氏原是太原高家的独女,从小噎金咽玉的长大不说,她于才学上也极其有灵气,不过年仅十二岁就已经才名远扬。

    她一生不仅独创“转梅体”“戈金体”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字体,且所作诗词数百首,私藏无人知的暂不说,但只要传了出去的,每一首都能称得上脍炙人口。

    这样的女子,本应当得起“一家女百家求”才是,却没想到,当时还未曾及笄的高氏竟是被皇家直接横插一杠子,一道圣旨就将她赐婚给了当时的东宫太子。

    之后,高氏一生的噩梦就开始了。

    十五岁嫁人,十七岁生子,二十六岁为后,二十八岁失子,二十九岁失宠,三十三岁仙逝。

    便连她“定犀”的称号,也不过是新帝追封罢了。

    色衰而爱弛,不过如是。

    如此百年过去,唯她的诗、她的字存留人间,可音容笑貌却全然不见。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定犀皇后出嫁前所作的最后一首诗--《凭栏调》,便成了女子定亲后转赠未来夫君的手书之最好选择--既显心意,又能不着痕迹的告诉夫君:莫负我。

    恰好林瑾宁学习定犀皇后的转梅体已经多年,这一首《凭栏调》,由她书写送出也并不显突兀。

    林瑾瑶来的时候,林瑾宁正写到“远眺双新雁,高阁倚凭栏”一句。

    见林瑾宁全神贯注于手中纸笔,原本脚下生风的林瑾瑶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只缓缓来到林瑾宁身侧站定了。

    待到林瑾宁一首写完,招呼锦绣上来为她擦手时,方才猛然瞥见站在她身边的林瑾瑶,直唬了她一跳。

    “瑶儿?”捂着跳动不已的心口,林瑾宁恍若气若游丝一般唤了一声。

    “姐姐。”

    因林瑾宁的轻唤,原本沉浸在林瑾宁的字和诗中不可自拔的林瑾瑶,终于从那种诡异的“我姐姐的字真好看,我姐姐的诗也好看”的思想中回过神。

    “姐姐,这首诗意境真好,可是姐姐作的?”只见林瑾瑶两眼亮亮的盯着林瑾宁。

    “我哪有这等才气!”略略平复了心跳,林瑾宁一面使锦绣上来给她擦手,一面对着林瑾瑶笑道:“此乃前朝定犀皇后所作,是我要送给三皇子的回礼。”

    “噢?”林瑾瑶不高兴的扁扁嘴,原要开口说几句委屈的酸话,却因不好意思说给上前服侍的锦绣也听见,故而努力憋住了。

    不想林瑾宁此时却恰好打定了主意,要准备将这定犀皇后的生平重点说给林瑾瑶听,好让她引以为戒--虽说前世林瑾瑶的失宠也有林瑾宁的一份“功劳”在,可若是林瑾瑶与司琅一直感情深厚,又怎么会被林瑾宁那一点并不高明的手段就轻易给离间了?

    必然是两人之间原就有问题。

    故而,林瑾宁便反手拉过一边欲言又止的林瑾瑶,再将这定犀皇后的一生,拆开了掰碎了,一点一点连讲带分析的说给她听。

    虽说如此不至于使林瑾瑶因此就能得宠一生,但好歹可以让她先明白一点--所谓帝王宠爱,那就是水中月镜中花,是半点信不得的。

    “这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听完林瑾宁讲的故事,林瑾瑶愣了半晌,方才暗暗叹一声。

    “这世上哪有一点不可怜的人?”林瑾宁也一叹,又忽而转向林瑾瑶道:“我却是忘了问你,才这个时辰,你怎到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了?早膳可用了?”

    林瑾瑶一愣,半晌方才将她已经忘到脑后的来意给想了起来。

    这一下,终于回想起来的林瑾瑶立马将不高兴给挂在了脸上,直愤愤道:“早膳什么先放一放……姐姐我吃醋了!”

    林瑾宁一愣,转念一想便觉出缘由,便复而笑道:“可是见五皇子没有送东西给你,酸了?”

    “什么呀!我是因为姐姐不曾给我写过字,却先写给旁人才不高兴的,那五皇子……”林瑾瑶不怎么在乎的撇了撇嘴。

    这表情倒是让林瑾宁颇为新鲜。

    需知林瑾瑶上辈子每每谈及五皇子,都是一脸娇羞,那娇羞可是曾经狠狠扎过林瑾宁的眼的--一想到两人一个即将嫁入皇家,另一个却只能嫁到愈发衰落的小小侯府,这差距,真叫当时的林瑾宁怎么想怎么想不顺。

    却不曾想,如今的林瑾瑶提及五皇子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是因为两人还不曾见过面没有感情吗?

    “姐姐,怎么走神了?”

    林瑾瑶拿着手在林瑾宁面前晃一晃,唤回了林瑾宁越跑越远的思绪。

    “无事,不过在想要给你写一幅什么字好。”林瑾宁一笑,道:“你说你要一幅什么样的字,我现在给你写好也就罢了,以后可莫动不动就醋了。”

    “哎呀!”被林瑾宁打趣得脸上一红,林瑾瑶稍稍稳了稳,方才道:“我呀……这样姐姐,我现场念,姐姐现场写,可好?”

    “……成!”

    林瑾宁伸手拿起那刚刚用过、墨汁未干的毫笔,又沾了些新墨方才转头看着林瑾瑶。

    “……哦哦,我想一想。”林瑾瑶被林瑾宁看得回过神来,在桌子前转了半晌,忽而看到窗外不远处那两棵柳树,蓦然来了灵感,方才赶紧回到林瑾宁身边道:“《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梳妆的妆……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好了。”

    “这诗是你所作?”林瑾宁写好最后一笔,便缓缓将笔锋移开,又面带赞叹的转头问过林瑾瑶道。

    “啊?不啊,我可作不出来……”林瑾瑶一愣,复而尴尬一笑,又道:“这诗似乎是我在哪本诗集里头瞧见的,诗人的名字我都早忘了,就只记得这诗。”

    说着,未免林瑾宁又追问,林瑾瑶便将那写了《咏柳》却尚还墨迹未干的宣纸从桌上平稳的拿起来,目露欣喜的直瞧个不停。

    见此情景,林瑾宁只觉颇为好笑,也不说什么,只使锦绣上来,为她再净一回手,又示意锦素将桌上此刻字迹已经干了的《凭栏调》收一收,复道:“将它装裱好了,便交到母亲那里去吧。”

    “做什么交到母亲那里?”

    原本在那头看字的林瑾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林瑾宁身边,望着那幅已经交到锦素手中的字,目中依旧掩不住愤愤,却又听林瑾宁说要将字交到母亲手中,便不由得好奇一问。

    “你可是傻了?这样的东西,不由母亲处作回礼夹送过去,难不成让我自己送去?可还要名声不要?”林瑾宁白了林瑾瑶一眼,又语重心长道:“若是寻常个人的送礼回礼,咱们自己拿主意即可,你若有不懂,至多过来问问我,却是无需叨扰母亲--这也是贵族小姐们管家理事必须要学会的。可像这回这种涉及未婚夫婿的赠礼,便一定不能直接给,不然,人家一个‘恨嫁’的名头栽下来,那可真是没脸活了!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真麻烦。”林瑾瑶不大乐意的扁扁嘴,不一会儿又高兴起来:“好在五皇子没送东西过来,我也不用费这个心思!”

    “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林瑾宁爱宠不已的捏了捏林瑾瑶的鼻尖,又忍不住对着呆愣的林瑾瑶笑了一阵,好半晌才止住了笑道:“我估摸着,要么今天要么明天,最迟不过后天,五皇子也要送东西来的--定亲后双方送礼回礼原有惯例,盛隆风俗历来如此,你且等着罢!”

    “啊?我也有啊!”

    林瑾瑶瞪大了眼睛就要抱怨几句,却不想正好原留在外头的锦瑟就打了帘子,领着林瑾瑶留在降露阁的大丫鬟破月进了屋子里来。

    “破月你怎么来了?”林瑾瑶问道。

    “回小姐的话,是夫人处的云筝姐姐方才过来给小姐送五皇子的礼,见小姐不在,便放下东西回去复命了,奴婢便过来寻小姐。”只见破月顿一顿又隐晦的暗示道:“再有,小姐昨儿个晚上点着要用的瑰香糕奴婢已做好了,此时正热乎乎的。”

    “难怪问你你也不说,果然是不曾用过早膳的!”林瑾瑶还不曾回话,林瑾宁倒先略微不满的插嘴道:“却也不告诉我,竟自个儿平白饿了这么久,看我怎么罚你!”

    说着,林瑾宁一面让锦瑟去厨房拿些锦罗已做好却还未送去降露阁的点心,让她直接交给破月拿去,一面又道:“锦绣锦素,送二小姐出去,今儿个二小姐要在她屋子里清点礼物,却是没时间来咱们这儿了,你们可盯紧了院子,莫让旁人进来。”

    “是。”几个丫鬟均哭笑不得的应下,便各自分头动了起来。

    林瑾瑶便眼睁睁看着林瑾宁走到里间屋子,而自己却被“送”出了门。

    “都怪那个五皇子,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时候……”

    已经被送出了院子的林瑾瑶兀自愤愤不平,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得一跺脚回自己院子去。

    林瑾宁站在窗边,偷偷瞧着林瑾瑶那番作态,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话分两头

    却说这头,当司瑁在打开林家给他“赠与未来岳父岳母”的回礼中那叫人一眼就瞧见、最为显眼不过的玉纸红穗的《凭栏调》时,脸上却是“腾”一下红了个彻底。

    林瑾宁,林瑾宁。

    司瑁唯只见过林瑾宁一面,便是那日在护国寺之中。

    司瑁清楚记得,当时的林瑾宁,因不愤他与秦觅无礼,还曾狠瞪了他一眼,却又在发现他看见了时,如受惊的小宠一般,很快垂下头,假作安分--若非司瑁一直看着,只怕也不能确定,自己与秦觅是否真的叫人给瞪了。

    司瑁虽不受宠,但到底也是皇子,也是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瞪他的。故而,这头一回被人瞪的情景,倒真叫他颇为新奇。

    更遑论,那日林瑾宁竟主动叫住他两人,请他们为她们带路。

    这样胆子大的女子,除了宫中几个受宠的公主外,司瑁再不曾见过。

    因司瑁本人一贯怯懦,故而极其愿意交好于那开朗热情的人,秦觅,便是如此。

    可是,这样的林瑾瑶,对于当时的司瑁,也就仅仅如此了。

    若父皇没有为他赐婚,秦觅也没有拿着一卷林瑾宁的画像来找他,想必这个人会很快被他从记忆中掩埋,不敢再留一点点痕迹。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林瑾宁被赐婚给他,他们再过一年就要大婚。

    初听到这消息时,司瑁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可不敢与秦觅抢女人,哪怕……哪怕他曾真的心动过。

    直到秦觅带着画像进宫找他,再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他,这才让他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喜悦到几乎疯狂。

    秦觅走后,司瑁盯着林瑾宁的画像瞧了很久,他脑海中想的,却是那日林瑾宁在庙中的样子--以袖遮脸,叫人看不清神色,唯见她头上两支简单的金步摇,直到后来他们“走了”,她与杨家小姐露出脸时,才叫他瞧见她的全貌。

    鹅蛋脸杏核眼,顾盼生辉,身形袅袅,为人主事却又一点不似她的长相那般柔弱,反倒是颇为周全--单看她记得拉着杨家小姐整理好衣妆再走便可知。

    自那日起,司瑁总做梦,他的梦中总有一个瞧不清面目的女子,唯可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和两支摇摆的金步摇。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竟也如女子一般,因思念某个人而夙夜辗转不能寐了。

    说实在话,司瑁其实是准备将那对着林瑾宁初动的心思永远压在心底的。

    毕竟瞧着样子,便可知林瑾宁应是好人家的小姐,可他到底不如秦觅有勇气,不敢去向父皇求旨。而因从小就未免牵连到母妃而养成的谨小慎微的性子,也让他只能将自己的小心思锁的紧紧,不敢显露一分一毫。

    却不曾想,这世上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于司瑁来说,所谓“失而复得”,不过如是。

    司瑁轻抚秦觅送来的林瑾宁的画像,再看一眼那心思昭然的《凭栏调》,目光柔和。

    却不知,他送去的金步摇她可喜欢?

    却不知,他特意鼓着勇气从环贵妃处求来的明颜脂她用着可好?

    想来她是喜欢的,不然,她不会直接送来这表明心思的《凭栏调》。

    莫负我?

    好,我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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