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亳,即景亳、蒙亳。

    它位于宋国旧都商丘北侧约五十里处,因境内有一座名为「景山」的丘陵而称为景亳。

    相传,景山乃商汤会盟诸侯、历数夏桀罪行之处。

    而后,商灭夏、周又灭商,待等周武王于灭商的第二年过世后,其母弟「周公旦」摄政,平定了「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商纣王之子「武庚」等势力的叛乱,为了稳定国邦,分封诸侯。

    其中,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被周朝册封到商丘一带,且特准允许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祭祀,与周为客,史称「三恪」之一。

    因微子启乃「子姓宋氏」,是故他建立的国家被称为「宋国」,成为当时周朝分封的诸侯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殷商文化的国家。

    在随后数百年,子姓开枝散叶,陆续出现华氏、戴氏、武氏、宣氏、穆氏、萧氏、乐氏、向氏、墨氏、朔氏、司马氏等百余个分支,而蒙氏,亦是其中之一。

    子姓蒙氏一族,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北亳,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已无法追溯这个氏族的源头,留下这么大致三个说法。

    其一,蒙氏乃「商汤时期」见证了「景亳会盟」的国人后裔,其祖先乃商之始祖「子契」的后裔。

    其二,蒙氏乃「殷商时期」生活于景亳一带的国人。

    其三,蒙氏乃「宋国初建」时,跟随「微子启」搬迁至蒙亳、或者此前就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后人。

    这三种说法,以第一种最贵,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无法否认蒙氏确实乃子姓后裔,乃是许久之前就已生活在蒙亳一带的国人。

    而在宋国内,蒙氏一族历代的族长、或者称宗主,几乎皆在宋国担任「中大夫」之职,拥有蒙亳一带广阔的田地作为封邑。

    据说在宋戴公时期,宋国国力颇为强盛,而蒙氏一族当时有族人多达五百余户,只可惜现如今,蒙氏一族日渐衰落,只剩下不到两百户族人。

    当代蒙氏一族的族长叫做「蒙箪(dan)」,刚过五旬之龄,平日里和睦族人,在蒙氏一族中享有颇高的威望,是一位可敬的长者。

    但是今日,这位蒙氏宗主却在乡邑的祖屋内大发雷霆,而他所针对的对象,此刻跪伏在他身前,一脸惨败的少年。

    “愚子!逆子!”

    这名少年叫做「蒙达」,今年十二岁,他乃是蒙箪的嫡长孙,是后者已亡故的长子「蒙鷔(ao)」的唯一子嗣。

    蒙箪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名「鷔(ao)」,在近十年前宋国与魏国的战争中牺牲;次子名「鹜(wu)」,即此刻垂手恭敬在蒙箪身边的那名中年人。

    这蒙鹜,目测三十岁往上,面庞刚毅、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勇猛之士。

    据族人所言,蒙鹜的勇武比起其兄蒙鷔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现如今蒙氏一族极具勇名的健儿,若不出意外,他将会是蒙氏一族的下任族长与宗主。

    而除了蒙箪、蒙鹜、蒙达祖孙三人外,屋内还有一位老者。

    这位老者年纪与蒙箪相仿,容貌亦颇为相似,他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眉头微皱,一言不发,右手捋着髯须,瞧着蒙箪训斥其嫡孙而面露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位老者,正是蒙氏族内的长老,宗主蒙箪的堂弟,「蒙荐」。

    “你父早亡,老夫从小对你细心教导,望你有朝一日能学有所成,承担族内重任,不曾想你竟如此短智……”蒙箪越说越气,竟然下意识就要举起拐杖抽打跟前的孙儿。

    见此,长老蒙荐连忙劝阻道:“宗主,少子年幼无知,不知此事其中利害,然事已至此,宗主就算重惩于他亦于事无补,不如尽快将其送回,弥补……”

    话音未落,就听蒙达用一种委屈的声音叫嚷道:“我不想回去!”

    长老蒙荐被打断了话,还未露出不悦之色,然而宗主蒙箪却勃然大怒,当即高举拐杖,眼看着即将重重落在,抽打在其孙的背脊上。

    见此,蒙荐再次劝阻,同时一个劲地给躬身站在一旁的蒙鹜使眼色。

    蒙鹜会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父亲息怒,达儿少不更事,虽有不足之处,但终归……终归是兄长唯一的子嗣,望父亲宽恕他吧……”

    听闻此言,蒙箪脸上怒色一滞,高举着拐杖,面色变颜变色。

    他显然是想起了不幸战死沙场的长子蒙鷔。

    良久,蒙箪黯然长叹一声,徐徐放下手中的拐杖,神色复杂注视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嫡孙蒙达。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蒙箪这位蒙氏的宗主如此震怒呢?

    其实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是事关一位人称「庄子」的宋国大贤。

    原来,蒙箪希望嫡孙蒙达能成为那位大贤的弟子,但考虑庄子从不轻易收徒,因此在两年前,蒙箪便亲自将蒙达送到庄子隐居的庄园,叫此子以仆从的身份去侍奉庄子,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不得不说,无论对蒙氏还是对蒙达自身,这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

    但没想到的是,蒙达这个不孝的孙儿,竟然在昨日偷偷逃回了蒙氏的乡邑。

    得知此事后,蒙箪大惊失色,连忙乘坐马车从蒙亳城内来到城外的乡邑,在这座祖屋内命次子蒙鹜将不孝的孙儿蒙达唤出,厉声质问缘由。

    过了片刻后,蒙箪逐渐冷静下来,沉着脸质问孙子蒙达道:“愚子,你为何不愿返回庄子身边?今日你定要说出个道理来!……你可知那是何许人物?”

    蒙箪原以为蒙达是不晓得厉害,可没想到蒙达虽然畏畏缩缩,但开口给出的解释,却让蒙箪为之一愣:“祖父在上,孙儿知晓庄子乃我宋国大贤,孙儿也知晓,若能成为庄子的弟子,无论对于我蒙氏亦或对于孙儿自身,这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但是祖父您可知晓,在孙儿侍奉庄子的这两年内,庄子从未关注过孙儿,哪怕孙儿主动去请教学问,他亦视若无睹。……祖父您可又知晓,自两年前孙儿到那庄院侍奉庄子至今,庄子从未跟孙儿说过一句话。”

    “……”

    听了孙子的抱怨,蒙箪脸上怒气渐消,与长老蒙荐对视了一眼。

    此时,蒙达稍稍抬头瞄了一眼祖父的表情,见其脸上怒气渐消,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语气亦显得镇定了些:“不止是孙儿,此时居住在庄子那座宅院内的其他家族子弟,皆认为拜入庄子门下实属无望……”

    听闻此言,蒙箪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言不发。

    而在旁,长老蒙荐倒是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据传闻,自惠子过世之后,庄子便从此不与人言谈,性子也变得极不好相与……这一点,达儿倒并非信口胡诌。”

    蒙箪捋着胡须沉思着,在斟酌了片刻后,告诫蒙达道:“老夫以为,或许那是庄子对你的考验……”

    然而这话,却是连他自己也不信。

    要知道迄今为止,似华氏、葛氏、乐氏等居住在商丘、蒙亳一带的家族,皆陆陆续续曾派族中子侄去侍奉庄子,期望着这些族子中能有人被庄子看中,收为弟子。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庄子没有收一个弟子,就像蒙达所说的,庄子对他们从来都是视若无睹的。

    良久,蒙箪沉声问孙儿道:“愚子,你当真不愿再回庄子处么?”

    听闻此言,蒙达俯身而拜,低声说道:“孙儿在庄子的居所住了两年,其屋库内的各类简牍,孙儿都已经阅遍,虽然其中有诸多不解的困惑,但庄子又不肯亲自言传身教,因此孙儿以为,再呆下去也没有什么裨益,不如早归家族。”

    蒙箪闻言沉思了片刻,这才长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吧。”

    看着孙子离去的背影,他再次叹了口气,一脸叹息地摇头说道:“此子亦福薄啊。”

    长老蒙荐闻言微笑着说道:“这些年来,诸家族皆陆续派子侄侍奉庄子,却无人有福拜入那位大贤门下,果真是诸子皆福薄么?”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恐怕在于庄子。”

    “话虽如此……”

    蒙箪皱了皱眉,其实他也并非不晓得庄子不好相与,但问题是,庄子在他宋国乃至天下的名气实在太大了,自从人称「宋荣子」的贤者「宋銒」过世之后,庄子便成为宋国仅存的道家贤者,诸国的国君无不对庄子翘首以待、希望庄子辅佐他们治理国家。

    比如宋国现任君主戴偃,以及楚国上任君主楚威王熊商,皆曾以国相之位相邀,然而庄子却皆视如粪土,屡次拒绝出仕。

    倘若蒙氏子弟中有人能成为庄子的弟子,相信宋王偃必定会更加器重他蒙氏一族——这也正是蒙氏、华氏、葛氏、乐氏等大氏族,明知庄子不好相与却仍陆续派遣族中子侄前去的原因。

    虽然希望是不大,但万一呢?

    就在蒙箪沉思之际,忽听蒙荐在旁说道:“虽说成为庄子弟子一事极难,但蒙达不告而别,擅自归族,我蒙氏也理当给庄子一个交代,以免家族名誉受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若再遣几名族子侍奉庄子,以弥补今日之过。”

    蒙箪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还是应该再挑选一名或数名族内的子侄,代替嫡孙蒙达前往侍奉庄子。

    至于挑选的对象,当然是挑聪明伶俐的。

    “族内另有合适的人选么?”蒙箪询问蒙荐道。

    听闻此言,蒙荐那双眼睛微微闪亮,拱拱手压低声音说道:“宗主,我心中确有一个人选。倘若此子尚无法被庄子所看中,那么,恐再无族人能成。”

    “哦?何人?”

    见蒙荐竟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蒙箪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在旁,蒙鹜脸上亦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只见蒙荐捋了捋髯须,脸上露出几许莫名的自得之色。

    “便是族人蒙舒的仲孙、蒙瞿的次子,蒙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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