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十月初,当蒙仲暂留于邺城,与翟章、唐直等人吃酒时,田文就已经先行一步回到了大梁,且向魏王遫转达了赵国的态度,即赵国在“秦齐互帝”与“三晋联合”这两件事上的态度。

    在秦齐互帝这件事上,赵国承诺站在魏国这边,这让魏王遫很是喜悦,是故才有随后魏王遫与韩国君主韩王咎前后入赵国朝见的事,但赵国对于“三晋联合”所提出的要求,却让魏王遫感到颇为为难。

    不得不说,自魏惠王之后,魏国逐渐开始衰弱,再也没了此前横扫中原诸国的霸气与底气,再加上后来一次次地在与秦国的交锋中失利,以至于魏国也开始重新考虑三晋联合这个问题,只可惜因为赵主父的关系,赵国日渐强盛且逐渐赶超魏国,而魏国又不肯放下旧日霸主的面子屈居于赵国,以至于三晋联合这个提议在当时不过昙花一现。

    但就魏王遫而言,他十分希望能重新缔结三晋彼此间的盟约,毕竟单单他魏韩两国抗击秦国,实在是非常吃力,然而这次赵国所提出的条件,却让魏王遫感到为难。

    归还蒙仲?

    暂且不说“归还”这个词是否用得准确,魏国怎么可能放弃蒙仲这等擅于带兵打仗的统帅?

    一名良将抵得上十万精兵,这句俗话放在蒙仲身上可不仅仅只是比喻!

    若没有蒙仲,魏国当年就无法打赢伊阙之战,当时魏国五万败军与暴鸢麾下的六七万军队,多半会被秦国的白起所击败,更别说秦国随后顺势攻打魏国的河东,毫不夸张地说,蒙仲的出现,让魏韩两国避免了极大的损失,这也是魏王遫尽管被宋王偃与惠盎软威胁,却仍旧得满脸笑容满足这两位的要求重赏蒙仲的原因,只因为这位年轻的骁将,确确实实可以作为抵御秦国、保卫魏国安全的柱石。

    再加上蒙仲目前在二十岁,若不出意外的话足以为魏国抵御秦国三十年,魏王遫怎么可能将这等人才拱手让给赵国?

    因此后来在朝见赵王何的时候,魏王遫绝口不提三晋联合的事,因为在他看来,三晋之盟对秦国的威胁,未见得就能抵得上秦国对蒙仲的忌惮。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于魏王遫对赵国仍心存几分怀疑,认为赵国仍然有可能倒向齐国。

    而在魏王遫与韩王咎前后入赵国朝见赵王何的期间,蒙仲则从邺城返回了叶邑一带。

    此时,魏王遫的诏令已经发于全国,举国魏人皆已得知魏王遫册封方城令蒙仲为郾城君、且将郾城赐予蒙仲作为封邑的这件事,不得不说,这份诏令使魏人大感诧异。

    毕竟,二十岁的封君,且还是兼得叶邑、舞阳、郾城三块封邑,这在魏国简直就是史无前例——哪怕是创立了魏武卒的名将吴起,他当年在魏国都不曾得到过这等待遇。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魏王遫对蒙仲的赏封,使得蒙仲的名字几乎传遍魏国,在魏国家喻户晓,而在这其中,自然难免也会受到争议。

    想想也是,魏国的历史上并不乏名将,吴起、乐羊、翟璜、公孙衍、公孙喜、翟章,皆是曾经为魏国立下赫赫功劳的臣子,然而这些位名将最终所得到的个人赏封,却不及今日这名叫做蒙仲的年轻将领多,这怎么可能不引起争议?

    在得知民间的争议后,西河儒门立刻出面,对国内散播了蒙仲的师承,当得知这位年轻将领的老师居然是庄子、惠子、孟子这三位圣贤后,一切的质疑都变成了惊叹。

    这也难怪,首先惠子、也就是惠施,他虽然是宋国出身,但他在魏国的声誉,却不亚于李悝、翟璜等魏国的历代名相,这听上去似乎很奇怪,毕竟惠施在魏国的政绩,其实远不如李悝、翟璜等人,但别忘了,魏国就是因为有惠施开坛授业,引得当时各国人才皆纷纷汇聚魏国,才使魏国在当时成为了文化的中心。

    惠施在跟挚友庄子的信中,称他辩遍天下无敌手,这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因为这,惠施在魏国的名气极大,远比庄子大得多。

    而孟子就更不必说了,当代儒家的掌门人,无论到哪个国家都一定会被奉为上宾的尊客,相比之下,其实是庄子的名气最小——这也没办法,毕竟庄子的思想与主张,在当时确实太过于小众,以至于还曾经为此被挚友惠施嘲笑。

    但不管怎样,庄子、惠子、孟子依然是当代道、名、儒三家的圣人,这三位圣人共同教出一个弟子,那便是蒙仲,在得知这件事后,谁还敢质疑蒙仲没有二十岁封君的资格?

    总而言之,在西河儒家的宣传下,魏人纷纷认可了年仅二十岁就封君的蒙仲,且对这位年轻的骁将倍加期待,期望他能够成为像翟章、公孙喜那样庇护魏国。

    怎么说呢,虽然公孙喜晚节不保,败亡于此前“籍籍无名”的秦将白起手中,但他在魏人心目中仍然有着很高的名望。

    毕竟公孙喜此前坐镇河东郡,确实是有效地阻击了秦国,像秦国的芈戎、向寿,此前的确没在公孙喜手中讨到什么便宜,至于后来公孙喜败亡于白起手中,只能说,一方面白起比芈戎、向寿、公孙喜更加出色,另一方面,公孙喜当时实在是过于轻敌了,以为自己的对手是向寿那种软脚虾,却不知是白起这头猛虎。

    十一月末,蒙仲与蒙虎冒着风雪回到叶邑,随后在叶邑稍作停留,稍稍与向缭、屈原等人见了一面,继而便前往了方城。

    跟蒙仲所想的一样,虽然这段日子他不在封邑,但方城、叶邑仍旧照常发展,不得不说这得力于蒙遂、向缭二人。

    当日晚上,蒙仲、蒙遂、蒙虎等人一干旧日的弟兄相约在舞阳邑的蒙仲家中相聚,喝酒吃肉,以作庆贺。

    结果肉刚炖熟家中就来了客人,蒙仲的近卫开门一瞧,就看到驻郾城军司马蔡午满脸笑容地站在屋外。

    蔡午,老熟人了,众人也不见外,当即招呼着蔡午一起喝酒。

    当问起蔡午的来意时,蔡午笑着说道:“这不是前段时间大梁那边发布了告令,问我是否要调往他处,我就对那位上使说,我就呆在郾城这好了……”

    说着,他朝着蒙仲拱了拱手,笑着说道:“郾城君,蔡某不才,但还是希望能追随郾城君。”

    蒙仲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蔡午的意思。

    原来,在郾城被赐予蒙仲作为封邑的情况下,蔡午本该被调往他处继续担任驻军司马——考虑到目前魏国对秦国的忌惮,蔡午其实很有可能被调往河东郡。

    但是,蔡午却放弃了调任,希望投奔蒙仲帐下为将。

    “蔡司马太过谦了。”

    在听到蔡午的话后,蒙仲连忙表示欢迎。

    说实话,蔡午并非是很出色的将领,说得难听点,其实也就平平无奇,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位在任近十年的军司马,经验老到,能得到这样的老将追随,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

    谁会嫌自己手下可用的人多呢?

    而继蒙仲之后,蒙遂、蒙虎、华虎、乐进等人亦纷纷表达善意,尤其是蒙虎,没大没小地勾着蔡午的脖子笑道:“我说老蔡啊,咱们如今真成自己人了。”

    蔡午对此哭笑不得,毕竟论年纪,他给蒙虎当爹都绰绰有余。

    次日,由蒙遂、向缭二人牵头,与蒙仲、蔡午二人聊了聊有关于郾城的事宜。

    与方城、叶邑、舞阳三地不同,郾城是一座几近完善的城邑,且规模与人口,也已经堪堪达到了大邑的范畴,虽然比不过陶邑、安邑、邯郸、临淄那等大城邑,但也不是方城、叶邑可比——当然,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叶邑,毕竟现在的叶邑,有从楚国六个县城投奔而来的十几万人口,天底下能超过这个人口规模的城邑,还真寥寥无几。

    在商议期间,向缭率先开口道:“说实话,我叶邑着实负担不起十几万邑民,正好如今阿仲又得到了郾城作为封邑,我认为最好迁一部分到郾城……”

    蒙仲闻言微微点头。

    说实话,以叶邑的发展规模,其实负担不起十几万邑民,只不过此前没有办法,只得让那十几万人挤在叶邑,毕竟收容当时那些楚民是蒙仲的独断,其实乡邻的几个县城都不愿意接纳,而蒙仲也不好强行塞过去。

    比如郾城,此前虽然多次以赊账的方式运输粮食给叶邑,缓解叶邑的粮食危机,但郾城也不愿意接纳那些从楚国投奔而来的难民,哪怕这些人纷纷改口自称是叶邑人。

    但眼下郾城已经成为了蒙仲的封邑,这座城如今自然是蒙仲说了算。

    想了想,蒙仲对向缭说道:“这件事……慢慢来吧,当年楚民涌入叶邑,使叶邑当地人出现极大抵触,而郾城的邑民远在当时的叶邑之上,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争执。这样,你过几日到郾城……”

    说着,蒙仲转头问蔡午道:“老蔡,郾城的杜县令……”

    鉴于蔡午如今是蒙仲的下属,因此在蔡午的坚持下,蒙仲便学蒙虎对蔡午的叫法,称呼蔡午为老蔡,既遵循了尊卑礼数,又不失礼貌与亲近。

    蔡午当然明白蒙仲的意思,笑着说道:“这事我跟杜粟谈过,他在郾城当了十几年的县令,比我的年数还久,其实也希望留在本地,不过,因为与郾城君不熟,是故他不好意思提及,我脸皮厚,是故我来探探口风……”

    因为与蒙仲等人很熟,他全盘说了出来。

    “这样更好。”蒙仲笑着说道:“杜县令在郾城十几年,自然最了解郾城的民俗风情,向缭,你回头就跟杜县令谈谈这件事……”

    “唔。”向缭点了点头。

    从旁,蔡午试探道:“郾城君仍打算让杜粟继续担任县令之职么?”

    仿佛是猜到了蔡午的想法,蒙仲笑着反问道:“老蔡,你觉得咱们这些人,有几个能耐下心老老实实治理县城的?”

    蔡午眨眨眼睛仔细想了想,旋即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

    的确,蒙仲与其那群兄弟,皆是出色的将领,练兵、带兵都很有一套,但涉及治理县城,说实话还真的几乎没人能够胜任——确切地说,倒也不是不能胜任,主要是耐不住性子。

    比如说,华虎就有能力出任县令,可问题是华虎不愿意啊,作为方城军一系中不亚于蒙虎的勇将,你要他带着一帮人去垦田?

    没得商量!

    倒是老大哥武婴那边可以说服说服,但就怕武婴的副将魏续为此大发肝火。

    仔细想想也是,让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去负责垦田、治民,不能说大材小用,只能说无法尽其所能。

    更何况,蒙仲如今的封邑还未多到必须让诸兄弟们驻守一处的地步,顶多就是方城留一个,郾城留一个罢了。

    方城这边,如今由蒙遂管理着,且考虑到蒙遂在这段时间做得很不错,蒙仲打算正式将方城移交给蒙遂管理。

    唯一的问题就是,方城并非蒙仲的封邑,因此蒙仲不能擅自将方城令这个职位转让给蒙遂,因此他决定待过了年之后向大梁请奏,推荐蒙遂出任方城令。

    倒不是说蒙仲如今成为郾城君,嫌方城令官职小,他主要还是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毕竟虽然秦齐互帝这件事,中原各国的关系必然将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能迎合天下大势,蒙仲总不能被拴在方城吧?

    方城太偏僻了,大梁才是魏国的权力中枢。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嘛,那就是提携自己的兄弟,就如当年公孙衍与公孙喜,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年头,兄弟手足自然是最值得信赖的。

    而在提到郾城那边时,蒙仲稍稍停顿了一下,期间蒙遂、向缭亦有意无意地看向了蔡午。

    见此,蔡午当即拍着胸口说道:“郾城君,老蔡我也没本事,只求能在郾城君手下混口饭吃就行,我也觉得向邑丞所说极有道理,考虑到先前秦国曾借道楚国偷袭郾城,我也认为郾城需要派一位勇武之人镇守……”

    见蔡午如此合作,蒙仲自然也不会亏待这位愿意追随自己的老将,笑着说道:“这样吧,我把武婴调到郾城,给老蔡你当佐司马……”

    一听这话,蔡午连忙说道:“不不不,这怎么成?还是让武司马为正,我为副……”

    蒙仲笑着说道:“老蔡信任我等才投奔我等,我岂能亏待你?”

    在旁,向缭也笑着说道:“老蔡,你就接受了吧,你可是第一位投奔我等的军司马,要是咱们摘了你的司马之职,哪怕让你屈居佐司马,日后谁敢会投奔我等?”

    “那……那在下就愧领了。”蔡午笑呵呵地说道。

    向缭与蒙遂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真当蔡午投奔蒙仲没有任何私心?怎么可能!

    虽说蔡午在带兵打仗方面并不是很出彩,但他怎么说也是当了近十年军司马的人,哪会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哪怕他确实很佩服蒙仲。

    说白了,蔡午投奔蒙仲,就是看准了蒙仲不会罢免他的军司马之职。

    而对于这件事,蒙仲、蒙遂、向缭皆心知肚明,但也不会拆穿,毕竟单单他们兄弟几个外加蒙邑子弟,可撑不起整个“蒙家军”,为了使这支军队日渐壮大,他们当然得持续不断地招纳人才,岂能因为偏袒自己兄弟而坏了名声?

    更何况,蒙遂、向缭等人都不相信蒙仲的成就止步于郾城君,在他们看来,蒙仲接替大司马翟章那是迟早的事,等到蒙仲接替翟章出任大司马,他们兄弟几个还怕得不到提携的机会?

    怎么可能!

    就怕到时候他们兄弟几个各自镇守一方,一年到头也难得再见到几面,这才是值得考虑的。

    大致商议完毕后,蒙仲带着蔡午,跟武婴说了这事。

    作为兄弟当中的老大哥,武婴的心境修养无愧于他道家弟子的身份,说白了就是对功名利禄什么都不在乎,就连他麾下的军队,他如今都丢给魏续训练,当郾城军的司马也好,佐司马也罢,武婴那是真的不在乎。

    更别说蔡午的年纪比武婴大上二十几岁,就算让蔡午继续担任军司马之职,他又能担任几年呢?

    倒是武婴的佐司马魏续对此有些不满,不过由于蔡午跟他们也熟,且蔡午为人也圆滑,懂得给武婴、魏续留面子,魏续也不好跟蔡午为此事发生什么争执。

    总而言之,武婴军从方城调往郾城,与蔡午麾下的军队合并,在重新整顿之后,改称郾城军,由蔡午担任军司马,由武婴挂名佐司马,至于军中的大致事务,主要还是由魏续这位猛将负责。

    同时,穆武以及他麾下的骑兵,亦改籍至郾城军,改称郾城武骑。

    郾城军的重新整顿与郾城武骑的移籍,使得郾城的军队实力有了显著提高,大幅度加强了郾城对县域境内的掌控,不至于再发生当初秦国骑兵杀入境内、而县军却对此束手无策的尴尬局面。

    转过年来,即是魏王遫六年。

    正月末,就当蒙仲一边与家人欢庆新年,一边关注郾城军的整顿时,魏国大司马翟章派人送了一份书信给他,告诉他齐国自行废除“东帝”帝号,且以秦国妄称“西帝”为借口,而号召诸国讨伐秦国的这件事。

    除此之外,翟章还在信中提醒蒙仲,眼下赵国的奉阳君李兑正在努力组织各国联军讨伐秦国,一旦时机成熟,蒙仲将作为他魏国的代表,参与这次针对秦国的战争。

    看到这封信,蒙仲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是齐国最先号召诸国联合讨伐秦国,为何最后是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出任联军的统帅?魏韩两国也就算了,齐国……居然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

    仔细想了想,蒙仲觉得齐国近段时间的举动有点诡异,诡异地让他感觉有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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