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在帐篷内,奉阳君李兑手持着秦王派人送来的求和书信,一边逐字逐句地观阅,一边仔细琢磨着书写人在写这封书信时的心态。

    起初在收到这封信时,李兑那是无比的欢喜。

    毕竟‘迫使秦国屈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近几十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数来数去也只有苏秦、赵主父、田章等寥寥几人而已。

    另外,秦国的屈服,这也能让这场战争就此停止——是的,虽然李兑在赵国的立场坚持讨伐秦国,但他从未想过与秦国死磕,按他的想法,打到函谷关、对秦国造成威胁这就足以,而如今战果远远超乎他的预期,他其实已经非常满意了,实在不希望因为暴鸢、蒙仲的关系而彻底激怒秦国。

    因此,当在看罢秦王稷的这篇求和书信后,李兑心中其实已经接受了秦国的求和,但蒙仲方才的那一席话,却在李兑心中敲响了警钟。

    时不时地,李兑的目光瞥向坐在帐内的蒙仲,暗暗窥视着蒙仲的神色,试图凭蒙仲的神色来推测蒙仲方才那一番警告的可信度。

    但很可惜,大概是蒙仲师承道家、师承庄夫子的关系,蒙仲在修身养性以及自身的情绪管理方面做得很到位,哪怕是李兑阅人无数,也看不穿蒙仲究竟在想什么。

    究竟是蒙仲危言耸听,亦或是秦国的求和确实有诈?

    说实话,李兑实在难以判断。

    想了想,他问蒙仲道:“郾城君方才那一席话,可有什么依据?”

    事实上,蒙仲对此没有丝毫依据,甚至于,他连秦国是否当真希望求和也不清楚,但有一点蒙仲很清楚:倘若此刻他不‘吓唬’李兑一番,李兑保不定就立刻与秦国和谈了,还有他与暴鸢的什么事?

    因此,别说他也吃不准秦国的态度,哪怕他确认秦国这次确实有求和的心思,他也要将其歪曲,影响李兑的判断。

    鉴于这一点,他故作冷笑地对李兑说道:“奉阳君,你可知道在下何以如此恰巧来到你的帐篷么?”

    『不是来劝说老夫继续讨伐秦国么?』

    李兑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蒙仲,摇摇头说道:“老夫不知,请郾城君明示。”

    蒙仲也不在意李兑眼眸中的那一抹深意,故作沉吟地说道:“想必奉阳君也听说了,这几日,有一支数量不少的义渠国骑兵出现在战场上,初步估算怕是有近万骑兵,在下今日前来,就是希望贵国的骑兵与我方城骑兵合力将其重创……”

    “原来如此。”李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此时蒙仲接着说道:“本来在下并未多想,然而,没想到却从奉阳君这边看到了秦国的求和书信。……这就奇怪了,既然秦国有心求和,又为何招来义渠国的援兵?”

    李兑亦是赵国的重臣,自然不至于被蒙仲三言两语牵着鼻子走,只见他捋了捋胡须,客观地猜测道:“大概是畏惧郾城君麾下的方城骑兵吧。”

    平心而论,说到方城骑兵,别说秦国畏惧,事实上就连李兑都抱有一定的警惕心。

    方城骑兵的实力姑且不论,它作为‘赵国骑兵’的学生,实力几乎趋近老师,但最关键的,还是在于蒙仲对骑兵这个兵种的理解。

    要知道,除义渠国以外,赵国是中原首个编组骑兵的国家,但赵人对于骑兵的运用,事实上并不是很有经验。

    别看赵国骑兵击败了林胡、匈奴、楼烦,那是因为对方都是草原民族,大多都驱使骑兵作战,换句话说,赵国只是被动地去适应了这些草原民族的战争方式,并且击败了他们。

    但在中原这边的战场呢?

    该如何使用骑兵?

    要知道中原这边的战争,与草原民族的战争是不同的,其中最具区别的一点,就是城池与据点。

    草原上的异族,大多都是游牧民族,主要靠放牧为生,生活方式‘居无定所’,一旦所在地的牧草被放牧的马匹或羊群啃食完,这些民族便会迁移到另外一处牧草丰富的地方定居,正因为迁移频繁,游牧民族几乎不会去建造坚固的城池,最多就是部落的暂住地外围上一圈木栅栏,论防御能力还不如中原军队建造的营寨。

    这样的防御,当然挡不住骑兵,并且因为骑兵的高机动性,因此草原民族看重骑兵作战。

    但中原不同。

    中原这边的战场,几乎都是以‘攻城拔寨’为目的,整场战争围绕着攻城、且以攻克敌城为最终目的,简单地说,中原的战争大多都是以攻坚战为主,而在攻坚中,步卒与弓手才是绝对的主力,骑兵实在很难发挥很大的作用——骑在马背上的士卒,又如何能通过云梯强攻敌军的城池呢?

    战争方式的不同,使得赵国暂时无法将骑兵很好地融入己方的军势,说白了,除了伺机偷袭敌军,他们也不想不出骑兵能在中原的战场上发挥什么作用。

    然而蒙仲却是一个例外,此人对于骑兵的认识,几乎都是继承于赵国的,但此人对于骑兵的运用,却早已超过赵国任何一名将领。

    就拿前一阵子他联军‘巧过门水’这件事来说,蒙仲前前后后命令数万联军佯攻秦军,转移秦军的注意力,就是为了让区区四千余名方城骑兵趁机度过门水,深入华崤之地去搞破坏。

    倘若不是蒙仲对骑兵了解透彻,一般将领会这么做?

    也正因为如此,李兑对方城骑兵也是抱有一定的警惕——单单方城骑兵,他赵国骑兵可能未必不如,但倘若再加上一个蒙仲,说实话李兑毫无把握。

    毕竟这位郾城君,那可是当年赵主父所栽培的、最出色的‘弟子’,在当初赵主父的期待中,是足以能扛起他赵国军征大旗的人物!

    简单点说,赵主父希望蒙仲成为他赵国的‘匡章’!

    面对这样的蒙仲与这样的方城骑兵,秦国急急忙忙请来义渠国的骑兵相助,李兑并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也不认为凭这件事就能推断出秦国有什么诡计。

    想到这里,李兑摇摇头补充道:“……似这般,老夫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先前,郾城君麾下的方城骑兵让秦国蒙受了巨大的粮食损失,是故秦国决定‘以骑制骑’,向义渠国请来一支骑兵作为援军,避免再被郾城君麾下的方城骑兵偷袭得手,这不难理解。”

    其实蒙仲也觉得具体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但他嘴上却冷笑道:“在下却不这么看,我认为,秦国请来这些义渠骑兵,是为了断我军的粮道!……实在是居心叵测!”

    『……』

    李兑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他得承认,蒙仲所提出的观点很正确,但问题是,这个隐患不就是暴鸢与蒙仲造成的么?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一力主张挺进,一口气挺进两百余里,变相让他联军再次拉长两百余里的粮草运输线,今日又怎么会有‘恐义渠骑兵袭粮道’这个隐患?

    然而听蒙仲的口风,却是将这一切都推给秦国的诡计,李兑亦是倍感好笑。

    他摇摇头说道:“郾城君所言,确实值得深虑。但就老夫看来,既然秦国明明白白地将近万义渠骑兵暴露在我方面前,可见这只是一个‘警告’,警告我等莫要将其逼迫过甚。……倘若真如郾城君所言,秦国请来义渠骑兵的目的就是为了偷袭我军的粮草,那么,秦国不应该将这支奇兵藏起来么?他们为何要暴露呢?这样的做法,只能让战局僵持,却无法击退我军!”

    “奉阳君说地没错,这就是秦国的目的!”蒙仲一脸笃定地说道。

    “啊?”李兑愣住了,不明白蒙仲的意思:“老夫……不明白。”

    看着满脸困惑之色的李兑,蒙仲的思维飞快转动,冷静而镇定地编出一个解释:“僵局!方才奉阳君所说的僵局,正是秦国的目的。……奉阳君且仔细想,眼下才九月中旬,且我军军中暂时也未暴露出缺粮的迹象,此时若秦国派义渠骑兵偷袭我军的粮道,我方自然会派方城骑兵与贵国的骑兵进行抵御,试问,在这种情况下,秦国就能击溃我军么?不能!因为一旦秦国‘袭击粮道’的策略奏效,我联军会立刻撤退,到时候纵使秦国展开反击,也未必就能稳胜吧?……但若是将此事再推迟两个月,那就是另外一种局面!”

    “再推迟两个月?”

    李兑捋着胡须皱起了眉头,显然也联想到了什么。

    “再过两个月,即是深冬,介时冰雪封路,粮草更难运输,哪怕秦国眼下无法判断我军目前尚有多少存粮,他们也能猜到,那时我军必定缺粮。介时,秦国再让义渠骑兵截断我军的粮道,坐等我军绝粮自溃再趁机追杀,则我二十余万联军,皆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蒙仲指了指李兑手中的秦王书信,故作高深地说道:“是故,此乃秦国缓兵之计,是为了击溃我二十余万联军而设下的诡计!”

    说罢,看似看穿了秦国诡计的他,心底却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圆过来了。

    松气之余,他不动声色得瞥了一眼李兑,想看看李兑的反应。

    不得不说,听到蒙仲这一番危言耸听,李兑亦是听得满脸凝重,甚至于,额头也渗出了细微的汗水。

    也是,虽说蒙仲那一番话是临时编出来的,可李兑不知道啊,在他听来,蒙仲这一番推断确实很有道理。

    至少,‘冬季缺粮’确实是他联军即将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尽管李兑内心偏向于秦国确实是真心求和,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到时候真被蒙仲不幸料中。

    还是那句话,他是此次讨伐秦国的联军统帅,功劳是他,罪过也是他,倘若因为未能听取蒙仲的劝谏而导致二十余万联军被秦国一举覆亡,那么,他非但会成为赵国的罪人,在史书上,也难保不会落下‘刚愎自用’、‘不听忠言’的恶名。

    忽然,李兑瞥了一眼蒙仲,一改方才凝重的态度,笑着诈道:“呵呵呵呵,这些,想来都是郾城君临时编造的谎言吧?老夫很清楚,你与暴鸢主张继续讨伐秦国,自然不希望老夫与秦国和谈,是故郾城君这件事上危言耸听。”

    倘若换做一般人,或有可能被李兑这一诈,诈得露出什么破绽,但蒙仲是什么人,道家弟子!

    而道家弟子最基础的就是修身养性,磨砺心性,哪会轻易被李兑诈出来?

    就像此刻的蒙仲,虽然内心难免有些心慌,正在快速思考应对的话,但他脸上却不露丝毫端倪,神色淡然地说道:“呵,原来奉阳君是这样认为的么?在奉阳君眼里,原来在下的信誉还不如秦国的信誉……呵呵呵,秦国的信誉,秦国还有什么信誉可言么?奉阳君可还记得秦国曾经那‘六百里商於之地’的承诺么?”

    “……”

    李兑闻言皱了皱眉,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他当然知道秦国曾经那‘六百里商於之地’的承诺,毕竟那是张仪生平最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

    而秦国当时也默许了张仪的做法,因此惹来楚怀王大怒,倾尽举国兵力讨伐秦国,这才爆发了那场关乎秦楚两国国运的‘丹阳兰田之战’。

    虽说时隔多年之后,即秦国的宣太后主持国政后弥补了这件事,将张仪许诺的六百里商於之地如数赠予出国,但这件事,还是对秦国的信誉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这不,眼下蒙仲一提这件事,李兑心底就犯起了嘀咕。

    虽然他很清楚蒙仲主张继续讨伐秦国,未必不会再这件事上故意欺骗他,但相比较蒙仲的信誉与秦国的信誉,李兑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蒙仲的信誉更加可靠——至少蒙仲不会故意坑害盟军,可秦国却说不准,为了达成目的,秦人素来是不折手段的。

    想了想,李兑正色问蒙仲道:“郾城君所言,确实很有道理,但,郾城君如何保证其中没有私心呢?”

    蒙仲当然明白李兑的意思,闻言笑着说道:“奉阳君,你知道在下素来不喜欢无畏的交战,倘若秦国确实有心求和,而在下也能兵不血刃地为我魏国取得一些利益,在下会反过来劝说暴帅。……我的要求很明确,只要秦国肯归还河西的元里、合阳、临晋等几座城池,在下同意与秦国和谈。”

    『这小子是想向秦国索要回曾经属于魏国的那个西河郡么?胃口有点大啊……』

    李兑看着神色平静的蒙仲,心中暗暗想道。

    可话说回来,虽然李兑觉得蒙仲的胃口有点大,但他反倒相信了蒙仲的这一番话。

    至于蒙仲准备向秦国索要的城池与土地,这些东西是可以慢慢谈的。

    毕竟政治也好,外交也罢,本质上还是彼此的退让与妥协,除非有一方忍不住要掀桌。

    沉吟片刻后,李兑沉声问道:“郾城君所言……可是实话?”

    他当然很在意蒙仲的态度,毕竟单单一个暴鸢闹腾不出什么来,无论是暴鸢自身的能力,亦或是暴鸢背后韩国的实力,但倘若有蒙仲站在暴鸢那边,那就不好办了,毕竟蒙仲的能力有目共睹,且蒙仲的背后是与他赵国想必不遑多让的魏国,出乎各种原因,李兑可以不照顾暴鸢乃至韩国的态度,但必须尊重蒙仲以及其背后魏国的态度。

    更别说他还很清楚他赵国的君主赵何,至今仍对这蒙仲念念不忘,做梦都希望蒙仲能再次投奔他赵国,按照赵主父、肥义曾经所想过的那样,担任他赵国的晋阳守,总督晋阳、雁门、肤施、西河等地,作为抗拒秦国与河套异族的驻疆大将。

    听到李兑的再次询问,蒙仲笑着说道:“当然!只要秦国肯满足在下的要求,在下当然也不希望冒着风险与秦国交战,但问题是,秦国的这次求和,有几分可信度?仅仅只是一份书信,在下是不信的!”

    这个观点很中肯,李兑认可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单单只是一封书信,他也不是很相信,毕竟秦国的信誉确实很差,比齐国好不到哪里去。

    想了想,他问计于蒙仲道:“如郾城君所言,仅仅只是一封书信,老夫也不信,秦人必须拿出更多的诚意!不过,怎么样才合适呢?”

    蒙仲摊了摊手,笑着说道:“很简单,只要秦王肯亲自出面前往我魏国的大梁觐见魏王,我便相信秦国的诚意!”

    “这个……”

    李兑狐疑地看了一眼蒙仲,暗自猜测蒙仲是不是打着趁机劫持秦王的念头。

    他很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此刻他眼前这位郾城君,当年在他赵国时,那可是顺从叛逆公子章攻击王室的‘判将’,胆子可是大得很呢。

    “怕是很难。”他摇摇头说道:“据老夫所知,郾城君如今在秦国颇有威名,秦王未必敢亲自赴魏朝见。”

    听到这话,蒙仲摊了摊手说道:“那这样吧,让秦王亲自赴赵国朝见赵王,如何?此番讨伐秦国,贵国是盟主,倘若秦国确实有心求和,理当赴赵国朝见赵王。”

    “这个……”

    李兑捋了捋胡须,心中有些意动。

    想想也是,倘若他能想办法让秦王前赴他赵国,朝见他赵国君主,无论是对赵国、对赵王何,还是对他李兑来说,这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啊!

    “只要秦国肯答应这个条件,在下就相信秦国的诚意。”

    见李兑有所意动,蒙仲当即说道。

    话虽如此,但他并不认为秦国会答应。

    原因很简单,因为秦国还远没有被逼到必须君主亲自赶赴他国求和的地步。

    当然,这与他无关,他只要坚持一个观点。

    秦王不出面,那就是秦国毫无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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