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惠盎邀蒙仲在自己家邸的院中赏月饮酒,顺便兄弟俩聊一聊当前的局势,各自的看法。

    待等府上的仆从奉上酒菜离开之后,蒙仲一边嗅着正在煮着的酒水,一边笑着说道:“今日白昼,我就觉得义兄准备跟说说些什么,不过因为不想耽误太子回城鼓励民心,故而暂时放下了……”

    惠盎笑了笑,也不隐瞒,如实说道:“大王临走前,托付我一件紧要之事,希望我说服你领一支宋国军队……”

    蒙仲闻言愣了愣,他对此倒不排斥,毕竟宋国是他的故国,他也希望在宋国做些什么,更何况眼下的宋国迎来了新的君主戴武,问题是……

    想了想,蒙仲隐晦地说道:“我回宋国时,大司马借着玩笑对我言,让我此次回宋万事小心,他还指望我能接他的位置……”

    惠盎这等聪慧之人,又岂会听不出来,闻言笑着说道:“哈哈,翟大司马也真是煞费苦心啊。……其实这件事我与大王谈论过,此前也有个例,比如说执多国相印的苏秦……”

    蒙仲想了想,郑重说道:“苏秦确实称得上是先例,但……还是稍有不同的。”

    的确,苏秦据说号称六国封相,但事实上,他的相位其实大多就是荣誉性质,并不具备真正的实权,但惠盎却提出希望蒙仲执掌一支宋国军队,这却是实打实的兵权,你说他日后同时执政魏、宋两国的军队,这到底算宋将还是算魏将呢?纵使宋国这边不在意,魏国又会报以怎样的态度呢?

    倘若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定要蒙仲在魏、宋两者间做个选择,蒙仲也会为此感到为难:宋国是他的故国不假,但魏国的舞阳邑,也是他的第二个故乡呀;况且他在魏国经营的人脉,包括魏王遫对他的器重,这些都毫不逊色在宋国。

    惠盎显然是看出了蒙仲的为难,笑着说道:“阿仲,你不必如此顾虑,为兄以为,魏国并不会反对这件事。……从魏国的利益考虑,魏国不会拒绝一个可靠的盟友,况且我宋国实力与韩国相当,能够作为魏国抗击秦国的有力盟友,唯一让魏国有所顾虑的,即我宋国是否会成为它的威胁。……但,宋国会成为魏国的威胁么?”

    “唔……”

    蒙仲微微点了点头。

    而此时,惠盎亦接着说道:“倘若此次五国联军能令齐国覆亡,魏国的威胁依旧是秦国,或者还有南边的楚国,北边的赵国,秦、赵、楚这三个国家,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威胁的国家,至于我宋国,大王此前制定的战略,是征战淮泗,继而取吴越之地,为兄个人认为与魏国并无冲突。至少在百年之内,魏国无需考虑来自宋国的威胁,甚至于,魏国还能借助宋国替他分担来自楚国的压力……说起来,你如今也参与到了魏国国策战略的制定,你认为魏国与宋国有冲突之处么?”

    “唔。”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前,秦国支持魏国讨伐齐国、甚至吞并齐国,其目的就是为了祸水东引,让魏国分出更多的经历在东线,但事实上,魏国很清楚这一点,虽然大司马翟章对占据齐国山东有些执念,但在蒙仲的劝说下,魏国最终还是只把夺取东郡作为目标,其余更多的经历,还是放在秦国、赵国与楚国身上。

    秦国,注定是魏国最大的威胁,虽然这次秦国向魏国妥协了,但推行商君法、推行军功爵制的秦国,它拥有着非常可怕的军队恢复能力,可能只需要三五年时间,秦国就能再次得到更超以往的军队,再次为了踏足中原而发动对魏韩两国的进攻——这个国家的国法,注定它需要不断对外扩张,以满足国内秦人对军功的需求。

    简而言之,这辆被称作秦的战车,一旦转动车轮,就几乎不可能会停下,这是军功爵制最大的弊端,也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换句话说,秦与中原各国注定不能并存,要么是中原各国联合击败秦国,覆亡这个好战的国家;要么就是秦国并吞诸国实现大一统。

    至于双方和平相处,不存在的,短暂的和平,只不过是秦国为了下一次的进攻而修生养息罢了。

    因此,秦国仍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其次,就是赵国与楚国。

    赵国作为三晋之一,但长久以来它与魏国的关系并不好,很多时候魏赵两国是竞争关系甚至是敌对关系,倘若说燕国大司马乐毅已经预测到齐国覆亡之后赵国会成为燕国最大的威胁,事实上蒙仲也对赵国做了一番推测。

    比如说,赵国很有可能会与秦国结盟,来对抗日益增强的魏国。

    原因很简单,赵国并非韩国,也不是宋国,它不会心甘情愿成为魏国的附庸,毕竟两国的体量相当,但在旧日盟友齐国注定覆亡的情况下,赵国又抵挡不住魏、韩、宋三国,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秦国暗中结盟来维持平衡。

    而魏国接下来的战略,也是要尽可能地拉拢赵国,一致抗击秦国——这与赵国的战略方针,可能已存在冲突之处。

    至于楚国,它与赵国的情况相差不多,也是蒙仲乃至魏国需要拉拢一致对付齐国的国家。

    因此,魏国未来的战略重心,更多地会放在对秦国的警惕以及对赵、楚两国的拉拢上,倒也确实如惠盎所言,不太有什么精力去考虑宋国是否会成为威胁的问题。

    想到这里,蒙仲点点头说道:“倘若魏王不反对,我欣然接受。……义兄你也知道,我在魏国确实受到了不少恩惠,不能做出过河拆桥的事……”

    惠盎闻言笑着说道:“这一点为兄明白,待齐国这件事了结后,为兄与你一同去魏国,与魏王商议此事。你放心,此事对魏宋两国皆有裨益,魏王不会反对的。”

    “但愿如此。”

    蒙仲点点头,旋即好奇问道:“义兄能否提前透露一下,准备让我兼掌哪支军队?”

    “商丘。”惠盎似有深意地回答道。

    “商丘?”

    蒙仲愣了愣,忍不住说道:“商丘倒是称得上是离方城最近的宋城了,可……商丘有在编的军队么?我怎么记得才几千人?”

    说罢,他表情有些古怪地看向惠盎。

    “哈哈。”

    惠盎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会只让贤弟执掌几千人,那不是叫魏国笑话?……确切地说,大王临走前只是叫我把商丘交给你,也没规定让你训练多少兵卒……”

    “把商丘交给我?”蒙仲听出了几丝不对劲。

    听到这话,惠盎看了一眼蒙仲,似有深意地说道:“当年大王欲封你为商丘君,逼得魏王只能封你为郾城君,你以为那仅仅只是大王对魏国试压而已?”

    说罢,他看了一眼有些发愣的蒙仲,感叹道:“为兄前几日说你是唯一能劝服大王的人,不为别的,只因为大王一直都很看重你,但你知道……大王的脾气,他是绝对不会向人低头的……他宁可被骂做在国难之际抛弃臣民逃离,也不会收回当初流放太子的王令……”

    “哪怕他其实也知道是自己犯了错?”蒙仲冷笑着说道。

    惠盎闻言笑了笑,旋即微微点头说道:“啊,大王从不认错,但……你不会懂的。”

    看着略有唏嘘的惠盎,蒙仲停止了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义兄对宋王偃有着极高的推崇,堪称死忠。

    他岔开话题道:“对了,义兄,齐军的统帅,我前段时间听说是田章兄,但据戴不胜司马所言,从郯城到逼阳、再到彭城,他一次都没看到田章兄露面……”

    “唔。”

    惠盎点点头说道:“齐国对外公布,称此次由匡章率军,且我宋国派出去的细作,也曾多次看到齐军行军时模糊看到匡章的身影,但不知为何,匡章从未在两军对峙时出面,哪怕戴不胜、戴盈之等人亲自到阵前约匡章谈话,因此戴不胜几人怀疑,齐军可能是找了一个容貌相似的人假扮匡章,只因为恐吓我宋国……关于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尝试去试探试探,凭你与匡章的关系,匡章绝无可能不露面,只要他真的在齐军当中,倘若齐军中的那位连你都不见,那他就绝对不是匡章本人。”

    “我会的。”

    蒙仲闻言点了点头。

    他也想很弄清楚这件事,毕竟这事关他针对齐军的反击。

    说白了,倘若对面确实是他师兄田章,那么他自然而然要小心一些;否则嘛,呵呵。

    次日,蒙仲与惠盎、戴不胜几人陪同太子戴武巡视彭城城外的军营。

    此时的军营内,许许多多的宋兵早已得知了‘太子戴武返回彭城’这件事,士气高涨,以至于在太子戴武巡视军营时,营内的士卒们争先恐后地围观戴武,并为戴武返回彭城支持大局而欢呼万岁。

    面对营内士卒的热情与激动,太子戴武在营内的校场做了一番鼓舞。

    这番鼓舞大致可分为三部分。

    首先,太子戴武表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国难当前’,宋王偃‘明大义’,将他召回共同抵御齐国。

    他在众人面前说道:“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国家其存正之正、非形式之正、外表之正,而在其内,此即礼法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昔戴璟欲助戴武夺位,然实乃叛逆之举、乱国之举,此先例不可开。父王诛杀戴璟、流放戴武,戴武非敢怨恨……今父王于国难之前,听取惠相、蒙卿劝谏,召回戴武,令戴武能击退齐军将功赎罪,戴武深感幸哉……”

    不得不说,太子戴武不愧是‘儒家弟子’,对父亲的名誉非常维护,一开口就是维护宋王偃此前那一番举动。

    只不过他那一番文绉绉的话,有几个士卒能听懂呢?

    蒙仲当然能听懂,毕竟他好歹也是孟子的记名弟子,正统儒家弟子;惠盎也能听懂,毕竟这是一位身兼道、名、儒、法、墨五家学术的贤臣。

    可除开蒙仲与惠盎,剩下的人就未必听得懂了,比如戴不胜。

    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个莽夫又哪里听的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戴不胜好歹还是公族出身,连他都听不懂,更何况那些宋国的士卒呢?

    但奇怪的是,尽管未必听得懂,但那些士卒们还是静静的倾听地,时不时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他摇摇头对惠盎说道:“下一步,是不是打算请儒家弟子来当官?”

    惠盎闻言失笑,低声对蒙仲说道:“你也不是儒家弟子么?”

    蒙仲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此时却见惠盎笑着承认道:“大王在时,始终不允许扩大儒家弟子,他觉得儒家弟子过于软弱,不能使宋国强盛,虽我时而与大王探讨儒家经意,但大王始终没能改变对儒家的偏见……与大王相反,太子则推崇儒家思想。如你所言,待这件事了结之后,我确实想过让太子亲自赴邹国,恳请孟子与其弟子移居宋国……你是庄夫子的弟子,亦是孟子的弟子,到时候助太子一臂之力如何?”

    蒙仲惊讶地眨了眨眼,心中却有些震撼。

    儒家……确切地说,是以孟子为首的正统儒家,其实在当代并不怎么受到重视,倘若宋国愿意接纳儒家思想,那可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了,不过……他老师庄夫子可能会很气愤,毕竟庄夫子是很看不惯儒家思想的……

    他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怕是不好出面,义兄你知道,庄师那边……”

    惠盎一听就懂了,笑着揭过了这件事,反正在他看来,只要太子戴武亲赴邹国,孟子以及孟子的门徒,应该会给这个面子的——倘若蒙仲能出面,那自然最好,不能出面也无妨。

    此时,蒙仲又对惠盎说道:“虽然我不能就这件事表达什么看法,但我可以陪同太子一同前往邹国,我也好些年不曾见到孟师了,也想去探望探望。”

    “那就这么说定了。”惠盎欢喜地说道。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戴武在台上轻声提醒:“蒙卿?”

    “唔?”

    蒙仲愣了愣,看看台上的戴武,又看看自己身边的惠盎,义兄弟俩都有些发懵。

    好在旁边还站着戴不胜,他压低声音提醒道:“太子请你上高台。……你兄弟俩聊什么呢?这么投入?”

    听到这话,蒙仲与惠盎皆有些尴尬,旋即,蒙仲便登上了太子戴武所在的高台。

    此时,只见戴武拉着蒙仲的衣袖走到高台的前侧,朝着底下无数的宋军士卒说道:“我戴武在此任命蒙卿为反击齐军的统帅,诸位可能不认得蒙卿,戴武且在此告知诸位,蒙卿,即当年助戴武击败齐国、攻取郯城的最大功臣,此后,蒙卿为稳固宋魏两国邦交而远赴魏国,深受魏王器重,前前后后多次助魏国击败秦国,被魏王拜为郾侯……戴武在此告知诸位,齐国有匡章,我宋国有蒙仲,可不惧齐国也!”

    听着听着,台底下的宋军士卒们惊呼连连。

    不得不说,其实这些宋军中大部分都不清楚,原来他们宋国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名将,唔,年轻的名将。

    但那些从郯城败退而归的郯城军士卒,倒是有些还认得蒙仲,此起彼伏地欢呼。

    “蒙司马!”

    “是蒙司马!太子当年的副将!”

    “万岁!”

    “蒙卿。”戴武低声提醒蒙仲道:“你不说两句么?”

    蒙仲心说我没准备啊,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只见他环视一眼台底下的宋军士卒们,忽然拔剑高举,高声喝道:“孙子曰,上与下同欲者胜!只要我宋国上下一心,团结一致,虽齐国亦不能使我屈服!……宋国,必胜!”

    在短暂的沉寂过后,当年那些在逼阳跟随过蒙仲的士卒们率先欢呼,旋即,越来越多的宋卒加入其中,只见他们一次次地高举手中的兵器,口中欢呼:“必胜!必胜!”

    蒙仲扫视了一下台底下的士卒们,心下暗暗点了点头:有这样的士气,倒是有资格可以与齐军一战了。

    剩下的,就看他师兄田章究竟是否那对过的那支齐军当中了。

    当日,蒙仲便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到吕邑外的齐军营寨当中,交给齐军的将领。

    占据吕邑的齐军,虽然号称是田章亲自统帅,但事实上,统帅这支军队的乃是齐将田达,以及田章的次子,田泰。

    正如戴不胜所怀疑的那样,齐国的名将田章,其实并不在这支讨伐宋国的齐军当中,原因很简单,因为田章的病情很严重,多年在外征战让这位齐国名将落下了许多病根,以至于年老时通通爆发出来,使得这位名将常年卧病在床,由长子细心照顾。

    简而言之,齐军中的统帅田章,其实是由他的次子田泰假扮的,至于目的,无非就是鼓舞齐军士卒,震慑宋国罢了。

    这一日,田泰收到了蒙仲的书信,摊开一瞧,看到信中的落款,他愣住了。

    他假扮他父亲田章,为了避免被拆穿可以不见其他人,可他不能不见蒙仲啊,谁都知道,蒙仲是他父亲田章的义弟,且二人还都是孟子的弟子,是师兄弟的关系,眼下蒙仲写信要求田章出面,无论田章还是‘田章’,都理当出面相见。

    可……可一见面不就拆穿了么?

    田泰立刻请来田达,然而也对此束手无策。

    “蒙仲……他不是在西河跟秦国打仗么?”

    二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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