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不大愿意,银面人也不逼迫他,转头对乔挽月说:“我带你出去。”
    乔挽月笑道:“多谢前辈。”
    宋致有些傻眼了,连忙问道:“道友,那我们呢?”
    银面人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诉事实一般道:“既然不愿意把无相骨交出来,就留在这里吧。”
    宋致转头看了眼守在结界外面的怪物,熊熊烈火燃烧在怪物的周身,它恶狠狠地怒视着自己,随时都要冲过来咬死自己。
    要么他们就任由眼前的这位道友带着乔挽月离开,然后他们一行人缩在这里,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得救,能得救都算是运气好的了,最怕的是银面人离开后,把他刚才留下的结界也给卸了去,他们估计就要留在这里供这丑陋而庞大的怪物饱餐一顿。
    要么就是他们白来一趟,把辛苦得来的无相骨交出去。
    这么一想,其实还是后者能稍微更容易让人接受一点,毕竟至少还能留一条命在。
    宋致将无相骨从灵物袋中取出,送到银面人的面前,结界外面的怪物看到他的动作,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的毛发都耸立起来,低吼了一声,猛地撞向结界,可那结界却是纹丝未动。
    乔挽月此前只是在几本古籍上面看了几段关于无相骨的形容,还从来没有见过亲眼见过,宋致手中的这只无相骨有她拇指粗,三寸长,和她手中的观音骨有些相像,只不过眼前的这一截无相骨却是红色的。
    无相骨与观音骨是由修士死后的根骨所化,不过能化中这种骨头的修士万中无一,此物与佛家舍利相似,却有几分不同。
    善者落观音,修罗生无相。
    传说中若是能够将观音骨与无相骨同时炼制到一把法器上,那法器定会有催山填海的威力,不过修真界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也没那么多的观音骨和无相骨来供他们尝试炼制。
    银面人从宋致的手上接过无相骨,走到棺椁之前,只听见一声脆响,他手中的无相骨直接断开。
    霎时间石室内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想到银面人会这样轻易将无相骨给折断了,结界之外怪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地怒吼,死死盯着银面人手中的无相骨,眼睛几乎要淌出血来。
    乔挽月忽然觉得这怪物有些可怜。
    无相骨断裂之处,一缕青烟袅袅而上,在石室中缓缓散开,银面人将眼前棺椁打开,棺椁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右手微微抬起,弥漫在石室内的青烟便全部凝聚于他的掌上,最后形成一颗雪白的珠子,只有铜钱那么大小,珠子里白雾腾腾,似散落九天的霰雪。
    银面人让乔挽月等人退到一侧,随后开启结界,哀鸣的怪物向他猛地撞来,银面人飞身而起,立于半空,右手掐诀,一道微渺神光自他的指尖如涟漪一般缓缓荡开,那白珠落在怪物的头顶,洒下一片银色流光,将怪物身上乱糟糟脏兮兮的毛发清理干净,这头可怜的怪物在这个时候竟然也有几分威风。
    银面人右手食指在怪物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神光大盛,将整个石室都照亮,他对怪物道:“痴儿,醒来。”
    怪物仰着头,痴痴望着自己头顶的这颗白珠,眼泪从它的眼角落下,滴答滴答落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殷十三、殷十三、殷十三……
    凌风君赵恒嵩与殷十三那一桩风花雪月的过往,修真界这些修士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可是有谁知道殷十三当年在修炼了魔功被逐出师门以后,还有个师弟为她同样叛出了师门。
    谢云疏,是生来就带着红莲火绝世天才,本来自殷十三叛出青阳派后,他该是青阳派的首徒,日后继承青阳派,依着师长们的期许,将青阳派发扬光大,然谁能想到,因先出了一个殷十三这么个魔头,后这位首徒竟也走了歪路,青阳派的众人嫌这事太过丢脸,所以门派上上下下对此事讳莫如深。
    五月十八,殷十三于东阳丘上身陨道消,谢云疏怕她死后在这帮虎视眈眈的修士逼迫之下,连一具肉身都不得保存,故而在东阳丘上放出十方红莲烈火,将那些修士都逼退以后,把她放入此处的棺椁之中。
    他以幼年时无意在古籍上窥得的复生之术,妄图救回她来。
    可这终究是在逆天而为,他的皮肤上长了许许多多的疙瘩,待那些疙瘩破开后,流出令人恶心的脓水,接着伤口开始长出黑色的毛发,他的四肢开始异化,脑袋也不大灵光,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便用自己笨拙的双手拿着石头将自己想要说的话都记在了石壁上,可最终他化为丑陋的怪物,连自己在那石壁认不出来了。
    而殷十三的肉身也随之腐朽而去,只剩下了一截无相骨。
    从此以后它守着这一截无相骨在东阳丘上浑浑噩噩地过活,不知年月,右边是耳朵也在东阳丘上与其他凶兽打架的时候被咬去了,不过那头凶兽也没讨得好去,它死在山脚,几年过后,就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它一年到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抱着那截无相骨沉睡,只有到了每年的五月十八那天,他才会从地下出来,到茫茫人间看一看,在东阳丘上绕上一圈,他以为他从赵恒嵩的手上救下了她,带她回去。
    之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都守在她的身边。
    今年东阳丘上生出一朵白色的小花,是往日没有的,它带着那截无相骨多看了几日,不想睡在了外面。
    这场梦一做便是多年,直到今日被人当头棒喝,才猝然惊醒。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空空如也。
    第18章
    怪物趴在地上,低低地呜咽起来,头顶的那颗白珠已经散尽光华,雪白流光似霰雪纷纷罩在怪物的身上,怪物蜷缩着巨大的身体,绿莹莹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漆黑的毛发,想要从自己的身上再找出一点点自己曾经作为人的模样,却是一点都找不到了。
    其实从他当年想要逆天而为之时,便已经预料到今日这一幕。
    然在他化为怪物之后,也不再有人的思想和羞耻,偶尔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会觉得它丑陋,但是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跟在殷十三的身边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如那古籍上所言,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可殷十三却从始至终没有活过来过。
    她死在东阳丘上,永永远远地死在这里。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这世间哪里有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只是他自己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认真地看一看自己的心,不甘心赵恒嵩能够得到她的爱,不甘心丢下自己的所有也还是留不住她。
    怪物的眼中淌下血泪,在地面上滴滴答答汇了一小滩,上面隐约浮现出殷十三的身影来,怪物哀哀叫着,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回应,哪怕只是对它笑一笑也好。
    乔挽月等人不知其中缘故,却也觉得这怪物太可怜。
    乔挽月抬头,往银面人的方向看去,她看不见银面人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是何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双浅色的眸子,清清冷冷,平静无波,眼前这一幕对他来说并无可感动的地方。
    银面人似是察觉到乔挽月的目光,看向乔挽月,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乔挽月莫名觉得银面人眼中在瞬间多了一丝笑意。
    乔挽月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银面人给了她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总不能是因为他曾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可是在梦中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了。
    乔挽月压下心中这些疑惑。
    怪物如今清醒过来,当年的种种记忆都已回到了他的脑海中,可他却宁愿自己永远在梦中,至少他能看得到她。
    而不是现在这样,连她最后留下来的一截无相骨也都护不住。
    银面人低头看了眼趴在地上的怪物,数道神光在银面人的指尖交缠在一起,圣光将无相骨包裹起来,那些细微的声音在怪物的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杂乱无章,好似那年那日东阳丘上众多修士纷乱的脚步声,踏着厚厚的落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怪物抬起头,恍惚间,它在那茫茫的神光当中,好似看到她站在自己的面前。
    它小心翼翼站起身,绿莹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她一袭玄色长袍曳地而行,袍子上落满了红色的枫叶,来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对上它的眼睛,轻启朱唇,对自己轻轻叫了一句,傻子。
    当年他叛出青阳派前来找她的时候,她便说过,谢云疏,你个傻子。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天底下的傻子有那么多,多他一个又何妨呢?
    只是这个傻子没能在东阳丘上将她救下。
    怪物在原地磨蹭,忍不住上前,又不敢上前,它想要再与她亲近亲近,可是又怕自己的动作太重,伤到了她。
    银面人将殷十三死去多年后不曾散去的,禁锢在无相骨中的执念释放出来,同时也将无相骨送到了殷十三的手中,确保她的执念能够维持的时间再久一些。
    断成两节的无相骨在殷十三的手中瞬间接在了一起,上面没有任何裂痕,好像从来不曾断裂过。
    宋致的眼睛一亮,他本来以为这截无相骨被银面人给毁去,没想到还能给修复,不知道等会儿还能不能将这截无相骨要回来。
    殷十三垂着眸无声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怪物,她的身影有些虚无,并非是完全的实体,好似一阵风出来就能将她给吹散,她问道:“云疏,你这又是何苦?”
    怪物呜呜叫了一声,听声音好像还有点委屈,殷十三蓦地想起小时候她的这师弟最是胆小,最是心软,在后山上看到一只小兔子受了伤,都要伤心难过好一段时间,可最终他却因为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殷十三去赴赵恒嵩的东阳丘之约前就已经将赵恒嵩完全放下了,在临死前,她想起幼年时候在青阳派和师弟师妹们坐在高台上看下面的百姓们人来人往,她想起谢云疏那天晚上回到青阳派,谢云疏喝多了酒,放了一把红莲火,差点把整个青阳派都给烧着了,后来谢云疏便再也不喝酒了。
    她应该将她这个师弟安顿好的。
    她很后悔,在前往东阳丘前没有再多与谢云疏说说话,如果能够提前知道他的心思,今日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往事已矣,不可再追。
    殷十三在怪物的身边坐下,手掌怜爱地摸了摸怪物的下巴,与他说了几句话,怪物哀叫了两声,不知是什么意思,可殷十三却好似听懂了,她起身跪在怪物的面前,俯身亲了下怪物的额头,她道:“云疏,已经够了,不要把自己一直困在这里,我没有做过的事你帮我去做,我没有看过的风景,你帮我看一看,好吗。”
    怪物趴伏在地上,流着眼泪,呜呜不停。
    殷十三知道他已经答应了自己。
    殷十三从地上站起身,她的身影比刚才更淡了一些,她来到银面人的面前,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无相骨送到银面人的面前,“这截无相骨与其让它深埋地下,不见天日,不如炼了法器,我的肉身已陨,有这么根骨头能够随着哪一位道友能修真界闯荡出一片风云来,也是好的,今日便也赠予道友了。”
    “多谢。”银面人也不客气,从殷十三的手中将那无相骨接了过来。
    怪物凄凄叫了一声,殷十三抬手在怪物的头顶拍了一下,怪物就委委屈屈地没了声响。
    殷十三见银面人将无相骨手下,一颗心也算落下,她道:“多年前,我有一幅画落在赵恒嵩的手中,若是道友日后有缘遇见那位赵道友,希望道友能将那幅画要回来,十三在这里感激不尽。”
    银面人既然已经收了殷十三的东西,这等小事自然不会拒绝,道:“我记下了。”
    殷十三稍作犹豫,还是没能逃得过自己的本心,她向银面人问道:“道友,我如今放不下的唯有我这苦命的师弟,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
    终究是她误了他,如果那日她没死在东阳丘上,就好了。
    银面人没有立刻应下来,他侧头看向乔挽月,乔挽月眨眨眼睛,心道这看她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怪物给变回去?
    “罢了,”银面人又看了怪物一眼,“我将它收到无为境中,待时机成熟之时,会给它一次机会。”
    殷十三拱手笑道:“多谢道友。”
    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银面人究竟是何来历,不过这些也不重要,只要她的这位师弟还能重见天日,重返人间,就已经够了。
    殷十三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位曾经让修真界正道们闻风丧胆的魔头,就这样静静消散在石室之中,怪物匍匐在地上,两只爪子捂住眼睛,像是不忍去看眼前这一幕,可是那留下来的缝隙,还是让它看到了这一幕。
    眼泪决堤,不停地流淌,银面人等了它一会儿,见它一时半会儿应当是哭不完的,祭出一面水镜,直接将它收了进去。
    随后石室上方缓缓开裂,一线天光投了进来,将整个石室都照亮。
    外面的大火已经停歇,云层散开,五角枫林的枝叶在秋风中摇晃。
    “那个道友,不知那根无相骨是不是能卖给我?”从天井出来后,宋致厚着脸皮来到银面人的面前,对他道,“我知道无相骨是无价之宝,您有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银面人转头看了宋致一眼,淡淡问他:“你觉得我缺什么?”
    宋致张了张唇,有银面人这个修为,他无论是在哪个门派,都应当是什么都不缺的。
    他们这些人更不要想着从银面人的手上抢下这截无相骨了,老鼠一堆也是喂猫,他们加在一起都是往他的手里送菜的。
    宋致只能放弃,回去再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无相骨。
    “过来。”银面人叫了一声,然后往树丛后面走去。
    乔挽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银面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跟着银面人走过去,发现银面人把无相骨递给了自己。
    银面人这是要将无相骨送给自己?
    “算了。”银面人又将无相骨给收了回去。
    “啊?”乔挽月更弄不懂这位前辈在想什么了。
    银面人向乔挽月问道:“观音骨可有带在身上?”
    “在的在的。”乔挽月没有半点犹豫,从灵物袋中取出观音骨,送到银面人的面前,道:“前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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