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望去。
    这位脊背渐渐佝偻的读书人,理了理鬓角花白的头发,作揖道:
    “男儿一诺千金重,我很喜欢许银锣那半首词,当日我在城头答应过三十万亡死的百姓,要为他们讨回公道,既已承诺,便无怨无悔。
    “待此事后,郑某便辞官还乡,今生恐再无见面之日,因此,本官提前向你道一声谢谢。”
    许七安转过身,脸色严肃,一丝不苟的回礼。
    他打开房门,踏出门槛,行了几步,身后的房间里传来郑兴怀的吟诵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世事纷扰、嘈杂,若能功成身退,只留得一席悠闲自在,田园牧歌,倒也不错许七安笑了笑。
    皇宫。
    元景帝盘坐蒲团,半阖着眼,淡淡道:“刺客抓住没有”
    老太监摇头,恭声道:“没有消息传来。”
    “既抓不住,便不需抓了。”
    元景帝睁开眼,笑容中透着冷厉,却是一副感慨的语气:“这朝堂之上,也就魏渊和王贞文有点意思,其他人都差了些。”
    老太监低着头,不作评价,也不敢评价。
    元景帝继续道:“派人出宫,给名单上那些人带话,不必招摇,但也不用小心翼翼。”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通知内阁,朕明日于御书房,召集诸公议事。商讨淮王屠城案。”
    老太监呼吸急促了一下,道:“是”
    第382章 开幕(二)
    镇北王尸体运回京城的第五天,寅时,天色一片漆黑。
    午门外,一盏盏石灯里,蜡烛摇曳着橘色的火光,与两列禁军手持的火把交相辉映。
    群臣们于清凉的风中,齐聚在午门,默默等待着早朝。偶有相熟的官员低头交谈,窃窃私语,总体保持着肃静。
    官员们仿佛憋着一股气,膨胀着,却又内敛着,等待机会炸开。
    “咚咚咚”
    天光微亮时,午门的城楼上,鼓声敲响。
    文武百官默契的排好队伍,在缓缓敞开的宫门里,依次进入。
    金銮殿
    四品及以上的官员踏入大殿,静默的等待一刻钟,身穿道袍的元景帝姗姗来迟。
    多日不见,这位华发转乌的皇帝,憔悴了几分,眼袋浮肿,双眼布满血丝。充分的展现出一位痛失胞弟的兄长,该有的形象。
    文官们吃了一惊,要知道,陛下最注重养生,保养龙体,自修道以来,身体健康,气色红润。
    何曾有过这般憔悴模样
    不少人无声对视,心里一凛。
    老太监看了一眼元景帝,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大步出列,行至诸公之前,作揖,沉声道:
    “启禀陛下,楚州总兵淮王,勾结巫神教和地宗道首,为一己之私,晋升二品,屠戮云州城三十八万百姓。自大奉开国以来,此暴行绝无仅有,天人共愤。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三十八万条冤魂昭告天下。”
    元景帝深深看着他,面无表情。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沉默中蕴含怒火的皇帝,楚州布政使郑兴怀,毫不畏惧,悍然对视。
    这时,王首辅随之出列,恭声道:
    “淮王此举,天怒人怨,京城早已闹的沸沸扬扬。楚州民风彪悍,若是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恐生民变,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万冤魂。”
    朝堂之上,诸公尽弯腰,声浪滚滚:“请陛下将淮王贬为庶民,头颅悬城三日,祭奠楚州城三十八万条冤魂。”
    元景帝缓缓起身,冷着脸,俯瞰着朝堂诸公。
    他脸庞的肌肉缓缓抽动,额头青筋一条条凸起,突然他猛的把身前的大案掀翻。
    哐当
    大案翻滚下台阶,重重砸在诸公面前。
    紧接着,殿内响起老皇帝撕心裂肺的咆哮:
    “淮王是朕的胞弟,你们想把他贬为庶民,是何居心是不是还要让朕下罪己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朕痛失兄弟,如同断了一臂,尔等不知体恤,接连数日啸聚宫门,是不是想逼死朕”
    老皇帝面目狰狞,双眼通红,像极了悲恸无助的老兽。
    这诸公不由的愣住了。
    元景帝在位三十七年,心机深沉,权术高超的形象在文武百官心里根深蒂固。
    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位深沉的帝王,竟有这般悲恸的时候。
    而这副姿态表露在群臣面前,与固有印象形成的反差,凭白让人心生酸楚。
    群臣们高涨的气焰为之一滞。
    还未等诸公从巨大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元景帝颓然坐下,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哀戚之色:
    “朕还是太子之时,先帝对朕忌惮防备,朕地位不稳,整日战战兢兢。是淮王一直默默支持着朕。只因我俩是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淮王当年手持镇国剑,为帝国杀戮敌人,保卫疆土,如果没有他在山海关战役中悍不畏死,何来大奉如今的昌盛尔等都该承他情的。
    “山海关战役后,淮王奉命北上,为朕戍守边关,十多年来,回京次数寥寥。淮王确实犯了大错,可毕竟已经伏法,众卿连他身后名都不放过吗”
    被元景帝这般“粗暴”的打断,群臣一时间竟找不到节奏了,半晌无人说话。
    但没关系,堂上永远有一个人甘愿做马前卒,冲锋陷阵。
    郑布政使大声道:“陛下,功过不相抵。淮王这些年有功,是事实,可朝廷已经论功行赏,百姓对他爱戴有加。而今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自然也该严惩。否则,便是陛下徇私枉法。”
    元景帝暴喝道:“混账东西,你这几日在京中上蹿下跳,诋毁皇室,诋毁亲王,朕念你这些年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直忍你到现在。
    “淮王的案子还没定呢,只要一天没定,他便无罪,你诋毁亲王,是死罪”
    “陛下”
    王贞文突然出声,打断了元景帝的节奏,扬声道:“郑布政使的事,容后再说,还是先商议淮王的事吧。”
    元景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掠过王贞文,在某处停顿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元景帝似的,立刻就有一人出列,高声道:“陛下,臣也有事启奏。”
    众官员循声望去,是礼部都给事中姚临。
    众所周知,给事中是职业喷子,是朝堂中的疯狗,逮谁咬谁。同时,他们也是朝堂斗争的开团手。
    果然,这回也没让人失望。
    姚临作揖,微微低头,高声道:“臣要弹劾首辅王贞文,指使前礼部尚书勾结妖族,炸毁桑泊。”
    堂内微微骚动。
    诸公们面面相觑,脸色怪异,这几天,王贞文率群臣围堵宫门,名声大噪,堪称“逼死皇帝”的急先锋。
    他在此时遭遇弹劾,似乎是理所应当之事。
    不过,就事论事,前礼部尚书确实是王党的人,到底是不是受到王首辅的指使,还真难说。
    桑泊案的内幕,其实是前礼部尚书勾结妖族,炸毁桑泊。而妖族给出的筹码,是恒慧和平阳郡主的尸体。
    通过这对苦命情侣,揭露梁党的罪行。
    本质上就是党争,妖族充当外援身份。
    王首辅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吗对此,诸公心里是打问号,还是画句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接着,姚临又公布了王贞文的几大罪行,比如纵容下属贪污受贿,比如收受下属贿赂
    桑泊案不提,后边罗列出的几条罪状,确实是板上钉钉。
    两袖清风的人,当的了首辅
    谁愿意跟着你干。
    陛下是打算杀鸡儆猴诸公心里一凛,儒家虽有屠龙术,可君臣之间,依旧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元景帝不是少年皇帝,相反,他俯瞰朝堂半个甲子了。
    王首辅抬起头,见元景帝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当即不再犹豫,沉声道:“臣,乞骸骨”
    元景帝眼中厉色一闪,正要开口,就在这时,御史张行英出列,作揖道:
    “陛下,王首辅贪污受贿,祸国殃民,切不可留他。”
    张御史可是魏渊的人。
    元景帝默然许久,余光瞥一眼老僧入定般的魏渊,淡淡道:“王首辅严重了,首辅大人为帝国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朕是信任你的。”
    元景帝一手打造的均衡,如今成了他自己最大的桎梏。
    换成任何一人,革职便革职了,可王首辅不行,他是目前朝堂上唯一能制衡魏渊的人。
    没了他,即使元景帝扶持别的党派上位,也不够魏渊一只手打。
    短短一刻钟里,元景帝、魏渊、王首辅朝堂三巨头,已经完成了一次交锋。
    元景帝小赚,打压住了群臣气焰,震慑了诸公。王首辅和魏渊也不亏,因为话题又被带回了淮王屠城案里。
    “请陛下严惩镇北王,给他定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终于,魏渊出列了。
    诸公们当即附和,但这一次,元景帝扫了一眼,发现一小部分人,原地未动。
    他嘴角不漏痕迹的勾了勾,朝堂之上终究是利益为主,自身利益高于一切。方才的杀鸡儆猴,能吓到那么寥寥几个,便已是划算。
    “陛下,微臣觉得,楚州案应该从长计议,决不能盲目的给淮王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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