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眼柔和,神色温柔极了。
    陆岭没有否认这一点,在她怀里,他就像回到当年的孩子。
    脆弱、无助又难过。
    要是能够回到他三岁那年,在他身边,沈溪想抱抱他,安慰他,照顾他。
    陆岭反手紧紧抱住她,把头扎在她怀里:“我年幼的时候不理解我爸的做法,等我长大能理解他,可不能原谅他。我站在他的角度想过,换过是我,我可能在敌军投降后跟着媳妇一块去死,而不是再娶,自欺欺人人生重新开始。我不知道我爸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定也很难过,可我就是无法原谅他。”
    可见,陆岭对陆父的看法是复杂的,他能理解对方但他妈的死和他当时的无助和绝望让他无法释怀。
    这种感情复杂到不是旁人几句劝慰就能开解的。
    陆岭声音低沉:“有时候我会想到我自己,沈溪,我无法想象我失去你会怎样,我不能没有你。”
    有眼泪从沈溪脸庞滑落,她柔声安慰他:“不要假设啦,以后是和平年代,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多亏是和平年代。
    沈溪搂抱着陆岭,抚摸着他的后背,动作又轻又温柔。
    可她知道自己其实安慰不了陆岭,说什么话都是苍白。
    她想了很多,她想陆岭肯定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对婚姻和家庭绝望,他才一直不找对象。
    至于当时决定跟自己结婚,一方面是避免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另外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当时特别无助,联想到自己小时候,所以才愿意帮她。她学医,他妈也是医生,可能因此他对她还会有些好感。
    后来,就是真正喜欢上她了吧。
    了解他的内心之后,沈溪感觉对陆岭的感情又深了一层。
    她决定了,只要陆岭心情舒畅,她会给陆父寄东西、写信、打电话,他跟陆父怎么相处她不会管,俩人是否缓和关系她也不管。
    反正,沈溪坚决地站在陆岭这边。
    就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俩人拥抱着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沈溪看陆岭恢复了平时惯有的表情,昨晚那个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言谈举止和平日并无半分不同,沈溪觉得这样最好。
    往事既然无法释怀,那就尘封在心底。
    ——
    对陆父和陆岭继母的称呼,沈溪倒是好好考虑了一番。
    她跟陆岭说:“我肯定要管你爸叫爸,但是你继母你以前叫她什么?”
    当初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陆父牵线把她交给陆岭,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她一直心存感激,肯定是要叫爸。
    虽然陆岭很少这样称呼,但她这样称呼没问题。
    但对继母的称呼,沈溪想跟陆岭保持一致。
    不出所料,陆岭说:“我十几岁就离开家,以前说过的话也不多,从来不用称呼。”
    沈溪想孩子百日那天人多,她跟继母虽然说不上几句话,但她们不熟,不用称呼会有点别扭。
    可到底是不用称呼还是叫阿姨呢?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随着陆岭什么都不叫。
    这天很快到来,一大早,沈溪给小娃换了一身粉色衣裳,头上扎了个小揪揪,大娃是蓝色衣裳,俩娃都粉粉嫩嫩。
    陆父继母、爷爷奶奶跟陆江、陆荷来得最早。
    陆剑尧走在最前面,一进院门就把陆岭跟沈溪上下打量个遍,只见儿子眉眼之间的凌厉之气少了几分,更多的是沉稳、内敛,这是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该有的状态,陆剑尧对儿子非常满意。
    儿媳则是温柔乖巧,跟儿子站在一块显得特别般配。
    见陆岭电线杆子一样杵着,沈溪拉了他一笑,笑着迎上去,说:“爸,快进屋吧。”
    从沈溪跟陆岭正式决定在一起也两年多了,陆剑尧这是头一次见到沈溪,不过这么快就有两个小娃,还是让他很欣慰。
    沈溪把人都迎进屋,端茶倒水,看陆岭跟陆剑尧并排坐在沙发上浑身僵硬的样子,沈溪把小娃抱过来塞他怀里,陆岭这才自在起来。
    陆剑尧也很拘束,见自己儿子动作特娴熟地抱娃,说:“也给我来一个。”
    沈溪把大娃抱过来给陆剑尧,对方的动作明显更生疏,胳膊比划了很久才把大娃接过去。别人都说陆剑尧是战斗脸,小孩子见到他都害怕,可大娃不怕他,咧开小嘴笑了。
    陆剑尧脸上的表情明显柔和下来,惊喜地说:“你们看,大娃朝我笑呢。”
    好像受到表彰一样。
    沈溪很配合地说:“大娃喜欢爷爷。”
    陆剑尧心里那个美啊,祖孙俩对着笑。
    看着这个跟陆岭小时候长得特别像的小家伙,他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俩大男人抱着俩娃还不时交流几句的样子很好笑。
    等沈父沈母也过来,他们就一块研究俩小娃的长相。
    自然是分成两个阵营,一拨人说长得像,一拨人说长得不像。
    沈溪把俩娃并排放在床上,说:“你们看,别看娃小,都是青蛙肚,其实男娃跟女娃身材不一样。”
    现在是九月,俩娃穿得都不厚,虽然小娃长得胖点,肉嘟嘟的,可还是能看出小娃有脖子有腰身,大娃就没有,就跟根柱子似的。
    经她这么一指点,大家都啧啧称奇。
    奶奶嗔怪道:“你看你这当妈的,说话不中听,就是大娃是男娃,也不能说我们像柱子。”
    这样一通比较,屋里的气氛都活跃起来。
    奶奶跟孟美清去准备午饭,沈溪跟其他人说:“孩子得把名字定下来,定下名字我们好去上户口。”
    曾爷爷、爷爷、外公、外婆四个人就凑一起讨论孩子的名字,四人讨论得特别热闹,谁都不肯让谁,最后确定下来的名字是陆琛、陆昭,他们又觉得这名字用字太深沉,给俩娃起了小名大米、小粟。
    起完名字,他们问沈溪跟陆岭觉得名字怎么样。
    沈溪对起名这事儿早就麻木了,对什么样的名字感觉不出喜好,反正他们几个定下来,就给孩子叫这两个名字。
    陆岭跟她一样,觉得叫啥名字都差不多,俩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沈溪特别留意陆江跟陆荷。反复观察,沈溪觉得这俩人都比较单纯,没什么心机。
    陆江不太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只有非说不可的时候才惜字如金地说。
    陆荷一直跟着沈溪,小嘴特别甜。说沈溪长得好看,能考上大学,是个医生,还一次生了俩娃,满嘴奉承的话,还一脸羡慕。
    “嫂子,只有你配得上我大哥。”陆荷笃定地说。
    沈溪夸赞:“你真会说话。”
    陆荷笑道:“我不会说话能行吗,我这天天挨骂,嘴甜点哄着我爸就能少挨点骂,我这张嘴就是平时经常哄她老爸练出来的,就是撒谎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沈溪越发觉得陆荷没什么心机。
    听奶奶说,陆剑尧嫌俩孩子没出息,经常责骂他们,可沈溪觉得他们俩就是普通人,跟大多数年轻人差不多,可能陆父的要求比较高,他们没达到父亲预期。
    沈溪对俩人的印象还不错。
    吃过午饭,孟美清拿着他们带来的一个大包裹说:“小溪,我给俩娃做了一些衣服,咱们找个地方看看可以不,觉得哪里不合适我马上改。”
    沈溪听她这话的意思是有话跟她说,于是把她带到最里面没人的房间。
    孟美清打开包裹,里面有四件棉衣,六条棉裤还有一些春秋天和夏□□服,她说“奶奶说你们冬天的棉衣准备好了,我就给做了明年的衣裤,我估摸着大小做的,按一般孩子的尺寸,我看应该差不多。”
    这些衣服都是用缝纫机缝制的,做工很好,足够孩子穿上一年。
    沈溪看到这么多衣服,觉得有点意外,说:“谢谢你给准备这么多,等到时候该穿的时候不合身的话我稍微修改下就行。”
    开始的时候,孟美清说这些衣服,说着说着,就提到陆岭,她把陆岭夸赞一番,然后说起他小时候。
    孟美清说:“小溪,陆岭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他跟你说过没有,我想跟你说说。”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沈溪点点头:“我们没聊过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感兴趣,你说吧。”
    沈溪拉了椅子让她坐下。
    孟美清笑笑说:“我自己家庭出身非常一般,父母是贫雇农,所以嫁到陆家那样的人家感觉诚惶诚恐。我刚到陆家的时候很想做个好的继母,希望小陆岭能亲近我。我想着孩子不大,不太能记得亲妈的事情,可是小陆岭比别的小孩有记忆力早,三岁就有记忆,他一直记着他亲妈,并不能接受我。”
    沈溪想不到她会说这些,点点头:“还有呢。”
    “小陆岭他很淘气,有时候闯了祸,比如说对方家长找到家里,我就给他善后,时间长了我就希望借此让小陆岭依赖我、感激我,于是放纵他淘气,甚至怂恿他干一些无伤大雅的坏事,然后我就在他身后收拾残局。”
    沈溪很惊讶孟美清跟她说这个,并且这么直白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孟美清笑笑,话语有些伤感:“你一定很惊讶吧,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孩,可能因为这两个孩子资质比不上陆岭,你公公一直都更喜欢陆岭。我就变本加厉了,一方面怂恿小陆岭淘气让他父亲降低对他的评价,一方面给他摆平各种事情希望他能对我有一些好感。”
    沈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短暂思考之后,她说:“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孟美清微笑:“你问吧。”
    沈溪说:“小时候的岭哥知道你的想法吗?我公公知道你的想法吗?你跟岭哥谈过这些事儿吗?”
    孟美清表情很平和:“开始我这样做,我以为小陆岭会不知道,但他很聪明,他知道,我后来也意识到了;你公公后来也知道了,所以他把十几岁的陆岭送到部队;第三个问题,我跟陆岭关系很僵,并没有跟他谈过这件事。恐怕我们没有办法心平气和谈当年的事情,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我们一定可以平静地面对当年的事情。”
    她的眼角沁出泪花:“我想说我并不是个恶毒继母,只是当年我要接近他的方式错了而已,我并不需要他原谅,你们现在也有了孩子,只希望能平平淡淡像一家人那样相处。”
    说实话,沈溪听到这些话,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都说相由心生,她看孟美清并不是心存恶念之人,可她做过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影响到陆岭以后的人生,可毕竟是做的错事。
    如果陆岭当时走了歪路,很难想象现在会是什么样。
    沈溪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岭哥他很有想法,不会轻易怨恨,也不会轻易原谅。就平平淡淡相处吧,这个可以做到。”
    她们在最里面的屋子里,说话声音又不高,不怕外面的人听到。孟美清把椅子拉得离沈溪近一些,说:“其实我当年嫁给你公公是因为一次误诊。”
    “误诊?”沈溪疑惑。
    “小陆岭当时只是中度贫血,被误诊为地中海贫血,可把你公公急疯了,他请来苏国专家,说是可以用同胞弟妹的骨髓进行移植。”
    沈溪思索了一下说:“五十年代初期治疗地中海贫血的方式有骨髓移植吗?”据她了解,即便是现在,治疗地贫的方式也就是输血,骨髓移植还是后面的事儿。
    孟美清笑笑:“他请来的是顶级专家,专家就是一个设想,说的是一种可能性。你公公着急,急病乱投医,只是听到这个说法,就急吼吼地想要再生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带了点自嘲:“他这是看到一点希望,没想到还有这种医疗方式,即便那时候不能治,他大概也想留着备用。只是我们结婚后,就发现是误诊。你公公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他当时说得很清楚,所以我才那么急着想让小陆岭认可我,我也是脑子不清醒吧。”
    沈溪这下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孟美清说的这些话信息量太大,让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得好好消化。
    不过她告诉自己,不会因为得知一个隐情而全盘推翻之前的认知。
    看着孟美清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颤抖,沈溪握住她的手,问:“岭哥不知道他被误诊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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