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宫。

    “我不知道你竟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沮渠蒙逊满脸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菩提不会有事的,我把自己的死士都已经派给他做侍卫了,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他的侍卫。”

    “我自己的儿子,我难道不会保护好吗?”孟王后表情哀伤地看着沮渠蒙逊:“我为你生了三个儿子,而这三个儿子都为了北凉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蒙逊,我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当年嫁给你了。”

    她哽咽着说道:“我那时候是多么的快活啊,每天要想的只是明天要猎什么样皮毛的狐狸……”

    沮渠蒙逊随着她难得的软弱回忆起了过去,忍不住也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我那时候也不是凉王,唯一想着的就是怎么才能让段大王把他的那把剑赐给我。”

    段大王说的是段业,北凉真正的开创者。

    北凉的基业,是沮渠父子向段业复仇之后夺取的。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背上会肩负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沮渠蒙逊只是北地卢水胡豪酋之子,孟秋霜也只是北地白马羌首领最得宠的女儿。

    “你相信我,菩提最终会登上王位……”沮渠蒙逊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政德和兴国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我昔日的誓言不会作废。也许牧健会得意很长一阵子,可最后菩提才是最后的赢家。我从不妄言,你现在也许不明白,但以后就会知道,我给菩提选择的才是最好的路……”

    ‘也许你给菩提留了什么后手。’

    孟王后面上哽咽,心中却在冷笑。

    ‘但我们母子都不稀罕了。’

    沮渠蒙逊也许是对孟王后的牺牲心中十分愧疚,两人竟久违的依偎在一起,一边回忆着往昔一边说着温言软语。

    然而他回忆的往昔越是美好,孟王后只会越觉得呼吸困难。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温水煮熟的那只青蛙,因为一开始的环境是舒适的,渐渐一步步到了这样的地步,直到最小的孩子差点遭了毒手才清醒过来。

    他如果一直想着保护他们,她又何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她并不是无知的妇人,她也见过当年那位被人传扬“软弱”的南凉国主,那时候他的话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作为一个国主,能够给女人最好的东西,就是表现出能让她有恃无恐的最大宠爱,让她的儿子坐上王位,以及……”

    他笑着说道。

    “即使是自己死了,也能继续无忧无虑享受尊荣的活下去。”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什么“挡箭牌”,“我宠爱其他女人是顾及你的名声”之类的话。

    她只不过是为了让儿子登上王位而苦熬罢了。

    现在想要当王的儿子已经去了,剩下的那个最大的愿望是走遍天下,她又何必再装腔做戏恶心自己敷衍他?

    想到这里,孟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依偎在他身上的沮渠蒙逊。

    “这个时候白马肯定又在淘气不肯睡觉了,我要去看看。大王您请便吧。”白马是她的女儿,菩提的姐姐,性格浑似男孩。

    想到那个调皮又无法无天的女儿,沮渠蒙逊头疼的叹气出声:“这个女儿我虽然不准备拿她和亲,但是天天舞刀弄枪传出去也不好,你还是……”

    “我准备让她在我死后接替守卫地道的工作。”孟王后只是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沮渠蒙逊的嘴。

    “她也许晚嫁,也许根本不能嫁,我要好好锻炼她这些本事,大王不必操心。”

    孟王后对他随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宫室,却又顿住脚步,回头对他说道:“大王,菩提离开我身边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返。我如今只有这个女儿承欢膝下,不能让她有一点闪失。菩提走后,我不准备再离开中宫了,白马也必须和我寸步不离,可以吗?”

    沮渠蒙逊的心软了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插手中宫的事情,也会把那些看管你们安全的侍卫撤回去。”

    因为担心孟家反叛,地道里也有沮渠蒙逊的人随时巡逻,这些侍卫不听孟王后的指挥,也是这些人里频频出现麻烦,菩提之前几次遭受刺杀,都是属于这一派的侍卫。

    但由于没办法控制住孟王后,沮渠蒙逊即使知道这群人已经并不值得信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用了。

    可如今,因为孟王后最倚仗的后手菩提已经被他交给了魏国人,愧疚之下的沮渠蒙逊终于松了手,将地道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孟王后。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句……”

    孟王后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滴。

    像是被那泪滴烫穿了心脏一般,沮渠蒙逊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离了中宫之中。

    “母后,父王走了吗?”

    怯生生的菩提从侧室里偷偷伸出头来。

    在他身后,一个长相酷似孟王后的小女孩大大咧咧地走出来,翻了个白眼。

    “你要去魏国,他肯定心虚的连呆都不敢多呆了!”

    “白马,不要老是把你弟弟推出来当背黑锅!”

    孟王后一看就知道菩提是受姐姐的撺掇才干出这种偷藏在后面偷听的举动。

    白马吐了吐舌头,“他也想,只是不敢做,我推他一把是给他合适的借口,坏人全我当了,真是苦啊。”

    孟王后实在不知道白马这个跳脱的性子到底像谁,她和沮渠蒙逊都是稳重而谨慎的人。

    要不是她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沮渠蒙逊忠贞不二,她几乎都以为这是她酒后乱性和哪个泼皮生的孩子了。

    一个女孩性格像是泼皮无赖,这像话嘛!

    “阿母,我们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走了?”白马期待地望着母亲,“去看看那些商人和侍卫们说过的地方?”

    烟云的江南,辽阔的中原,苍茫的大漠,以及……

    各种类型的俊俏男人?

    太棒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不必在一群矬子里挑一个稍微高点的嫁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走。

    菩提也眼巴巴地望着孟王后。

    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母亲。

    “玉龙表哥会保护好我的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再看到母后了吧?”

    “你真笨,你想多离开一会儿,阿母都会疯的,怎么可能让你在外面多呆。你等一等,等我们去接你啊!”

    白马没心没肺的话似乎安慰了菩提担忧的内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阿母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孟王后抱着一双儿女,默默地点头。

    “所有人都会保护好你们,更何况,魏国那位花木兰,是个十分正直的好人,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害你……”

    孟王后想了想,蹲下身子,用十分慎重的语气嘱咐菩提。

    “但是花木兰是个好人,并不代表魏国的使臣都是好人。你到了魏国使团那边,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花木兰,这样即使有人想暗算你,也要过了他那一关。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让你出事,你明白吗。”

    “我明白。”

    菩提点了点头。

    “哪怕丢脸,我也会跟在他后面的。”

    “就说是阿母说的,他会理解。”

    孟王后捏了捏菩提的小脸。

    “恩。”

    七月十五,北凉人占卜出的吉日。

    这一天,在北凉引出了无数动乱,让所有北凉人又惧怕又好奇的魏国使团终于离开了姑臧。

    如同入城一般盛大,魏国人走的时候队伍更加喧闹、排场更加壮观,因为来的时候他们只是虎贲军和使团,走的时候却带走了他们最美丽的公主和最尊贵的王子。

    这对于所有的北凉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可这种耻辱的背后,又满是北凉百姓们因为牺牲了王子和公主换来和平保证的庆幸和高兴。

    他们麻木的认为这是一场真正的“金玉良缘”,是秦晋之好后的情意绵绵,甚至于许多多情的少年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一位美丽的公主和异国年轻俊美的帝王相爱”的故事,言语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幸福美满的未来。

    男人们都在猜度着善良的兴平公主究竟有多美,曾经发动赈灾的她多么的贤明,而女人们则疯狂的想象着拓跋焘的胸膛有多么宽厚,他的脸庞又是多么的迷人。

    他是最英勇善战的战士,也拥有世上最坚毅无敌的军队,他的咆哮能让敌人颤抖,他的笑容又能让最美丽的女人为之心醉。

    就连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贺穆兰看到这些北凉人为可能到来的和平如此喜悦之时,心情都稍微好了一点。

    至少大行驿希望看到的是这样的送别,而不是一大篓子臭鸡蛋和敢怒不敢言的瞪视,这一点她十分确定。

    大行驿的尸体在这个酷热的天是带不回去的,鲜卑人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烧葬”,连孟王后和凉王都亲自到场烧掉了不少祭品。北凉的高僧们超度他枉死的灵魂,姑臧城的毒蛇因为这件事几乎绝迹……

    “我们要回家了。”

    贺穆兰看着碧蓝的晴空,情绪终于被这个让人满意的结果带动了起来。

    “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魏国威武!”

    众人的欢声笑语,轻松畅快,都在贺穆兰一句简单的“回家”之中酝酿成了疯狂的思乡之情。

    魏国的使臣和虎贲军们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告别送别的北凉官员和凉王和王后,然后下令所有的骏马都撒丫子狂奔起来。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离别之前,也不知道还要客套多久。

    已经习惯了这些的魏国使臣们突然觉得连客套都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如果是李顺的话,恐怕和沮渠蒙逊不知道要说多久吧?

    再看看花木兰……

    “到底什么时候走?”

    一脸不耐烦的贺穆兰望着向她走来的孟王后和沮渠蒙逊,脸上露出了一种“好麻烦我能直接就走了吗”的表情。

    ‘我们相信你能直接就走的!’

    一群使臣在心里歇斯底里。

    ‘不用顾忌我们,真的!’

    孟王后来到贺穆兰的面前,眼神却穿过贺穆兰的肩膀直接看向了后方骑着马对她摇摇摆手的儿子,露出一丝鼓励的微笑。

    “花将军,别的话我也不多客套,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她对着贺穆兰盈盈下拜,“请保护好他的安全。”

    “您放心。”

    贺穆兰对这位王后一直有着好感,赶紧去扶她起来。

    “我一定保护好世子。”

    贺穆兰扶起她,才发现这位传说中武艺惊人的王后身子骨强健的很,个子甚至比自己还高上一寸。

    若她没有生在凉州,若她晚生一点,若她曾经为拓跋焘征战,说不得这世上就没有花木兰,只有“孟秋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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