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被融合的感觉吗……

    一阵剧痛后,阮夷的思绪仿佛沉入海底,被无尽的知识包围。

    阮夷的精神如同一片土壤,而这片土壤正在被虚幻的根须侵占。想来一旦等根须成长完全,阮夷的经验和知识都会被吸收同化,就像扎根于土壤中吸取养分的树根。但无论根须如何成长,也无法完全侵占土地。这残余的“土壤”,就是影响这颗精灵母树行为的原因。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阮夷还是被这恐怖的体验吓到了。就像因恐惧颤栗而动弹不得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猛兽吞噬,感受到身体在一份份消失。

    就像自己的父亲……

    阮夷默默承受着——他也只能这样承受——回想自己的父亲,随后又想起了母亲,以及穆征等珍视的亲族。还顺便回忆了一番水神院惊心动魄的经历。

    阮夷仿佛回顾跑马灯一般静待自己的死亡,但事实并非如此,阮夷在等待的不只是自己的死亡。

    阮夷听过翠关于灵魂被侵占时的感受,当灵魂被侵占到一半时,人格会发生混淆,记忆也会混乱。阮夷希望到时候自己会掌握母树的记忆,也就有机会维持自己的人格。

    但现实总是没有那么顺利,当记忆被融合时,阮夷体会到了更庞大的信息流。除了他自己的记忆,还有另外十几份记忆。它们属于其余被献祭给母树的生命。

    两份记忆交融,阮夷或许有机会维持自我,但在十几份记忆面前,他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只有靠不断回忆自己的记忆来维持自我。但这终究只是徒劳,扎根于灵魂的根须还在不断融合,阮夷迟早会被同化。

    但在融合中,阮夷也了解到了很多真相。比如母树此前较为温和的模式和驱使魔兽自杀式袭击的行为,正是受到了末弈狩猎团尤其是羿丹的影响。羿丹在被母树刺穿心脏后并没有很快死去,他凭借着阮夷之前给予他的第二颗心脏维持住了一段时间的生命,给了母树强大的一击,让母树花了很长时间去恢复。又凭借强烈的仇恨魔兽情绪影响了母树的行动,让母树驱使魔兽做出自杀袭击,也让纪令风为首的先锋队平安归去。

    灵魂携带的记忆如同泡沫之海,阮夷在海洋中漫游,他想到达的,是最底层,也就是母树最开始的记忆,那个精灵生前的记忆。

    这并不难,毕竟这就像是回忆自己的经历,阮夷很快就“回忆”起了“自己的经历”。也了解到了这个精灵如此愤怒的原因。

    “寻找到她。”

    这是占据精灵很长时间的一段记忆,而有人欺骗了这个精灵,并且在这里陷害了这个精灵。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坑害,精灵在死之前经历了各种凌辱,让回顾的阮夷都有些颤栗和愤怒。而凌辱精灵的那个人类似乎放松了警惕,让精灵挣脱了束缚,从而使他以生命为献祭唤醒了随身携带的精灵母树种子。那个人类逃掉了,而精灵就在泥潭下积蓄着力量。这是一份过于强烈的情绪,甚至让羿丹那过目不忘形成的记忆形成的情绪都甘拜下风。

    阮夷有些沉默,融合的记忆让他感同身受,受到精灵情绪影响的他也不得不对精灵后来的行为表示“理解”。

    但好在阮夷是个理智的人,他可以用理智驾驭自己的感性。

    “收手吧,晓云城是无辜的。”阮夷对精灵传达这样的情绪,对“自己”进行说服,自我开导。

    回应阮夷的只有怒吼和咆哮,同时加剧了对阮夷灵魂的侵占。

    阮夷却没有丝毫的抵抗,反而和精灵聊起天来。

    “在和翠讨论过之后,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人格如果是以记忆和经验为载体形成的,那么翠到底是谁,是原本的亡灵法师,还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当我们说‘我’的时候,指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认为‘我’指的就是那个拥有连贯记忆和经验的我。”

    精灵的意识露出一些疑惑,不明白阮夷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

    “换句话说,拥有这份记忆和经验的都可以算是我。”阮夷传达着轻快的情绪,“你这样肆无忌惮的融合着我的记忆,有没有想过,有些信息是不该被知道的。”

    精灵母树,灵魂之外的实体,翠还在努力的够着扎到精灵母树树桩上的铁片。她的塑能水平比阮夷强的多,正在用风不断吹拂铁片,试图在不激怒母树的前提下让铁片掉下来。根须已经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但因为灵魂已经不寄居在那里,母树并没有侵占到她的意识。

    突然母树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原本水藻一样挥舞的触须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吓得翠赶紧停下了小动作,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生效了吗。”阮夷感受着那份力量,松了口气,“神明的诅咒。”

    这才是阮夷的最后一步棋,以身作饵,让母树同化自己,母树也就拥有了那份渎神的记忆。这个计划未知的因素太多,他并不能确定融合后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会被读取,也不确定这诅咒是否会把拥有他记忆的母树判断为目标。如果失败,他再没有翻盘的机会。所以他不想用这个方法,他不像学姐袁澄天那么疯狂,为了一个想法敢牺牲一切。如果不是翠把他逼到绝境,还顺便用语言打击了他的精神,他也不会用如此激进的方法。

    幸运的是,阮夷赌对了,诅咒依然在追着“自己”。

    但阮夷也发现,诅咒并不能奈何“自己”。生命母树的力量太过庞大了,坐拥一个矿脉的神树,其生命力不知道比几颗生命树果强多少倍。诅咒在不断削弱“自己”的生命力,却无法撼动。

    那就开始吧。

    阮夷沉下心,不再跟精灵搭话,他要趁着自己还残留着意识,做完剩下的工作。

    解析神之诅咒。

    解析神明的诅咒会激怒这股力量,让诅咒的力量倍增。而阮夷正需要这份力量。

    阮夷如同一个效率奇差的计算器,一边运算解析着习题,一边消耗着巨额的能量。他越接近神明的真相,诅咒的力量就越大。

    生命母树开始剧烈的颤动起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情绪,树根开始疯狂的榨取矿脉的魔力转化成生命力。原本在陵晁峰上正孕育着魔兽的肉柱巨树开始枯萎,荚膜破裂,还未长成的幼兽从其中掉出,没有发育完全的它们开始大片大片的死去,而还没有完全断气就被根须刺穿,吸收着它们的血肉。山间的树木也开始被母树的根须侵占,发黄枯萎,随后变成碎片。

    阮夷的思维如同发热的铁器,需要这生命之水来冷却。但阮夷还是遇到了瓶颈,他不是什么绝世的天才,在解析到诅咒的某一步时,终于是无法再进一步了。阮夷正在犯难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交融的精神。

    那是羿丹的灵魂,或许羿丹认可了阮夷,又或许只是融合灵魂时的正常反应。阮夷合并了羿丹这个大天才的记忆能力,这个被水神院青睐的大脑如今被阮夷所用。绝强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让阮夷能够不借用纸笔和法阵就能完整的勾勒出诅咒的细节。让阮夷这发热的铁器更加灼热。

    精灵母树发出无声的尖叫,它是神树,但它现在面临的是另一位神明的攻击。尚处于幼苗期的它疯狂汲取周围的力量,但依然无法跟得上诅咒削弱生命力的速度。

    翠惊讶地感受到母树在痛苦挣扎,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她体内的根须都暴动起来,试图瞬间吸干她。而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吸收动作,根须就风化消逝了。翠坠落到地面,眼睁睁看着这个雄伟的母树就这样开始枯萎凋零。

    灵活的触手根须在风化消逝,树叶失去了色彩,原本饱含水分的树桩开始吱呀作响,树皮崩裂,内部飘落出碎末。包围着翠的伟大生命体正在消逝,这份异景让翠甚至一时不再忧心自己的命匣,呆呆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变得灰白。

    而在这份环境中,树干的一个区域显得格外扎眼。那是原本阮夷头颅的地方,只有那里依然生机勃勃。

    阮夷的双眼突然睁开,跟翠对视上,眼中爆发的光芒甚至让翠一时失神。

    本应该已经四分五裂只剩头部的阮夷,其头部下方的树木却开始分化变形,变得柔软白皙。随后树木转变如肉体,连接起阮夷的头颅,从树干上分离。

    阮夷赤身裸体地从树干上脱离,身后的树木开始凋零,随风化为灰烬。

    铁片从树干上掉了下来,发出脆响。翠终于反应过来,飞身去抢命匣。虽然她不知道阮夷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明显对她不利,她需要抢到自己的命匣,占据主动。

    阮夷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没有阻止翠,只是注视着她。

    翠正欣喜,却突然觉得脚下虚弱无力。几步之间,她就虚弱到无法支撑自己走路了。

    翠骇然,这症状她是清楚的,和禄菁的一模一样。翠意识到,这是诅咒,但来源却不是神,而是阮夷。阮夷仅凭注视就将神明的诅咒施加到自己身上,几步之间就把这具身体的生命力剥离的干干净净。她是巫妖,不会因为这样就死掉,但她的双腿却直接枯萎,无法制成她脚下发力。

    阮夷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枯叶落到掌中,风化成碎片。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阮夷的喃喃声在逐渐枯寂的森林中响起。

    将目光从翠身上移开,阮夷看向翠倒下的方向——命匣的所在。走了几步,阮夷随手将命匣捡起。

    看到阮夷拿到了命匣,翠终于是放弃了抵抗,艰难的抬起头仰望着阮夷。

    “你是怎么做到的?”翠问。

    “我破解了神明的诅咒。”阮夷回答。

    “厉害。”翠说,“那么……你愿意放过我吗?”

    “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放过你。”阮夷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但脑子里那些家伙的经验影响着我,我想你应该明白这种体验。”

    翠咧咧嘴:“我明白,没想到你也变成这样了啊。不过你不想知道我的身世和亡灵魔法了吗?”

    “想,但或许也没那么重要。”阮夷说,“人生总会有些遗憾不是吗。”

    翠沉默片刻:“我回想起我的名字了,似乎我本命也叫翠。”

    “我知道了。”阮夷点点头。

    没有等翠再开口,阮夷指尖燃起一团火,铁片在火焰下化为铁水。翠的身体于是再也不动了,在阮夷的注视下,彻底消逝,与这森林一起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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