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芷婵,替我送送郡王妃!”

    “哎!”

    从怡祥宫里头出来,孟氏一路跟着引路太监往宫门方向去,心里却另有思忖。

    她承认自己初接近苏沁琬确是另有心思,谁让家中的那个不长进,也只能她一个妇道人家四处奔波,只为着仪郡王的爵位莫要在这一辈便断了。也怪她不争气,这么多年再生不出一个正经嫡子,才使得如今这般难为。

    可与这位宠冠后宫的女子接触多了,却发现果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以相处,完全就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姑娘,让人不知不觉就想亲近。

    只可惜……

    孟氏轻叹一声,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有亲人为她细细筹谋,许一个好儿郎,将来日子也能更省心自在些,哪需像如今这么陷于深宫内苑,处处小心,时时谨慎!

    “仪郡王妃怎的到宫里来了?”正在亭子里歇脚的清妃,远远便见一名诰命打扮的女子跟在太监身后,往宫门方向而去,定睛细看,认出是京中名声不甚好听的仪郡王妃孟氏,不由蹙眉问。

    “估计着是到怡祥宫里请安,这段日子她来得倒是勤些,每回均是到怡祥宫那边去。还有一位杜夫人,便是光禄寺少卿杜炳山的夫人,也来过几回。”墨香望了孟氏的背影一眼,伏低身子细声回禀。

    “原来是到怡祥宫找那苏沁琬去的。”清妃冷笑一声,“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样的狐媚子也只能引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凑过去。”

    墨香不敢搭话,如今的清妃再不是以往那个淡泊娴雅的女子,这段日子更是浮躁,便是她也是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侍候着,再别说蕴梅宫里的其他人。

    孟氏离开后,苏沁琬轻轻打开孙进荣转交给她的锦盒,见里头放着一套大红宝石头面,还有卷成一卷用绸子绑起来的微微发黄的纸。

    她愣了片刻,将那绸子解了开来,再铺开那纸,见里头竟是画着一名女子,细看之下竟是与她的娘亲似了五六成,只是那眉眼间却多了几分轻愁。

    这是……

    细细地将这小像查看一番,在右下角处见有几个模糊的字迹,估计是年代久远,只能依稀地看到‘慈母’二字,而落款那处‘进荣’二字却是清晰可见。

    苏沁琬彻底地怔住了,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这画中女子应该是她的嫡亲外祖母,而作画之人,居然是孙进荣?

    她记得幼时曾听娘亲提起过,孙进荣与她并不是一母所生,而是庶出子,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得病离世了,是外祖母怜惜他年幼失依,这才接到膝下充当嫡子教养,幸而他是个懂事孝顺的,侍奉起外祖母来比娘亲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尽心。估计也是这样,娘亲临终前才会将自己托付给孙进荣。

    外祖父除了原配妻子外,还有几名妾室,外祖母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一心相夫教子,只可惜身子却不甚好,缠绵病榻几年后便也去了。

    她轻叹一声,再将那套头面拿到手上翻看,虽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但制作精良,一丝一线均极为考究,整套头面加起来,其价值相当不菲。

    孙进荣为何要将这样一套头面交给她?这头面又是何人之物?会不会、会不会是她的外祖母的?

    她百思不得解,只能动作轻柔地将东西一一放回原处,用锁锁了起来,再小心地收好。

    不管孙进荣因何会将这些给她,她都不想去追究了,过去种种便由着它随风而去吧!

    ***

    “不是说只一场小小的风寒,为何这般久都不见好?你们这些太医是做什么的!”龙乾宫中,赵弘佑愤怒地重重拍在御案上,厉声质问。

    跪在地上的两名太医浑身颤抖不止,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哆哆嗦嗦地道,“皇上息怒,王爷上了年纪,这些年虽一直滋养着,但毕竟底子较之寻常人要弱些,一场寻常的风寒于旁人来说自是不算什么,可于王爷来说……臣等只能用些温和的方子细细调养。”

    谦王年轻时曾沦为敌军俘虏,期间吃了不少苦头,身体自是有损伤,大明山气候怡人,当年文昭皇帝虽心中防备他,但到底是嫡亲兄长,还是用了心思挑了适合他静养之处将他圈起来的。

    早前赵弘佑便听闻谦王抱恙,也派了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前去诊治,可哪料到却是一直不见痊愈,今日便发作起来了。

    当下听太医如此说,他微微失神,皇伯父当年的被俘,是大齐将士的耻辱,他一个温雅文人,其中必是受了不少苦,方保得住性命平安归来。先辈这些是非,他不想追究,他只是知道现今谦王是唯一让他敬重的仁厚长者,无关乎功名得失。

    心中牵挂,趁着这日朝廷沐休,赵弘佑干脆带着周源等人直奔大明山皇庄。

    大明山地处京郊,却是个环境清幽之处,林木繁茂,处处可见郁郁青青,偶尔迎面扑来了一缕清风,也是蕴着淡淡的新鲜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皇庄外的侍卫虽认不出当今天子,可对跟随在赵弘佑身侧的禁卫统领周源却是知道的,再看连周源都对那年轻公子恭敬有礼,一想便明白此人身份不简单,也不敢打听,连忙着人前去禀报。

    只片刻的功夫,皇庄的老总管便亲自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引着赵弘佑等人进去。

    “原不该由老奴出来迎,只是王爷身子不适不宜吹风,王妃又在里头煎着药,故才由老奴出来相迎,请皇上恕罪!”老总管躬着身解释道。

    “老总管言重了,我今日前来,不过是晚辈看望长辈,又怎敢让长辈相迎?”赵弘佑微微笑道。

    眼前这位老总管,乃太.祖皇帝亲自为谦王所挑选的,一向颇得谦王看重,几十年如一日忠心侍主,赵弘佑自然得给他几分脸面。

    两人又是各自一番客气,老总管才引着赵弘佑到了谦王居住的院子。

    “是佑儿来了?”醇厚爽朗的中年男子声从屋内传出,赵弘佑不由自主便扬起了笑容,大步便迈了进屋。

    “正是,皇伯父怎知是侄儿?”进了里屋,见披着外衣的谦王含笑靠坐在床榻上,眼神柔和。

    这是一名让人见之便不由心生好感的温文男子,虽将近知天命之年,可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反而给他添了几分经由时光洗礼后的沉稳。

    这是大齐开国帝王的嫡长子,当今天子赵弘佑的嫡亲伯父谦王殿下!

    “谨儿昨日方离开,自然不会是他,阿忠脚步急切,可知来人定是我所看重之人,除了佑儿,还会是哪个?啊哈哈哈!”谦王捊须笑道。

    被他爽朗的笑声吸引,赵弘佑也不禁展了笑颜,上前几步朝他行礼,“侄儿弘佑见过皇伯父!”

    谦王笑着扶起了他,“佑儿无需多礼。”

    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赵弘佑对上他亲切的目光,见他微微笑着点头,“数月不见,佑儿愈发的长进了,举手投足间可见我大齐天子之风范!”

    赵弘佑轻咳一声,被他夸得俊脸微红,“皇伯父过誉了,侄儿深感有许多不足,比之先人差之甚远!”

    “哎,时代不同,又怎能比拟?只要心存社稷,处处为百姓着想,便是江山之福,万民之幸。”谦王笑笑地拍拍他的手背。

    “可是佑儿来了?”轻轻柔柔的中年女子伴着脚步声传来,赵弘佑连忙起身,果见谦王妃杨氏捧着药碗走了进来。

    “见过皇伯母!”

    “都是一家子,又何需多礼!”谦王妃一面将药碗放到了桌上,一面笑道。

    赵弘佑与谦王夫妇相处,从来便是执家礼,皇室那些礼仪规矩,更不曾用在此处。

    “怎的又喝这些药?太医都说了,这不过些小毛病,慢慢养着便成了,这些苦不拉叽的东西,喝多了连吐的气都是苦的。”见妻子又捧着黑乎乎的药前来,方才还是温文稳重的谦王殿下一下便成了苦瓜脸。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怕苦,也不怕佑儿取笑!”谦王妃无奈地嗔了他一眼,舀起一勺药吹了吹,方送到夫君嘴边。

    “佑儿又不是外人……”谦王嘀咕了几句,倒是乖乖地张口,由着妻子一勺一勺地喂自己服药。

    赵弘佑嘴角含笑,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这一幕,对皇伯父伯母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早就见怪不怪了。正是这样的夫妻,才能携手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相扶相持,直至百年。

    ☆、79|76.71.66.56.55.1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梳得整整齐齐的长发,撩动袍角翻滚。赵弘佑背手站于亭外,目光落在远处奔流着的河水,顺着其流向一直望过去。

    此处是大明山上的眺望亭,站于亭外可将京城最大的河流——定河大体流向看得分明。

    “又在想你母后了?”柔和的中年女子声在他身后响起,赵弘佑回过神来,转身轻唤,“皇伯母!”

    “下个月初三便是你母后冥寿,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谦王妃满怀唏嘘。

    赵弘佑沉默不语,是啊,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那一年,母后便是在过完寿辰三日后离世的。

    谦王妃望着他好一会,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好孩子,英淇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上苍对她的另一种补偿了。”

    英淇,是文纯皇后,亦即赵弘佑生母的闺名,谦王妃与她交好,自是以名字相称。

    赵弘佑眼眶微红,哑声道,“侄儿不好,若是真有那般好,又怎会没早早发现她身子不妥,以致……”

    谦王妃喟叹着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怕你担忧,方瞒着你。你的母后你应也知道,若她存心瞒着别人什么事,那真是能瞒得水泄不通的。但凡有半分治愈的可能,以她对你的深厚感情,也定是会拼命争取的!”

    “她那样放不下你,放不下幼弟乔峥,又怎舍得离去?”见他仍是低着头不发一语,谦王妃温柔地又道。

    “果真是如此?她不是因为对、对父皇失望了才、才生无可恋的?”赵弘佑红着眼,对上她柔和的目光固执地问。

    谦王妃一怔,片刻之后恍然,“难道你竟是以为她……”

    一言未了,她转过身去遥指流淌着的定河,“她临终前让你将她火化,骨灰洒入定河,你觉得她是因恨着你父皇,死后也不愿与他共葬一穴,方有此决定的?”

    “……难、难道不是?”赵弘佑愣住了。

    “傻子,你误会她的用意了!”谦王妃长叹一声,指着入目的山河土地朗声道,“这片土地,包含着乔家儿郎的鲜血,从你外祖父,到你二表兄,乔家满门英烈,为着大齐,为着天下百姓,奋不顾身。英淇乃不让须眉的乔家女儿,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

    顿了片刻,她凝望着赵弘佑问,“你可知你外祖父、三位舅舅葬于何处?”

    “难道不是葬于泰陵……”赵弘佑瞪大眼睛。

    泰陵乃太.祖皇帝陵寝,同时也陪葬着大齐开国将士,是故赵弘佑方理所当然地认为乔家父子也是陪葬于泰陵。

    “不,他们去后火化,骨灰洒入河海当中……”

    赵弘佑彻底怔住了。他的外祖父——老镇国公是在一场战事中为救太.祖皇帝而牺牲的,三位舅舅及两名表兄后来又相继战死,时年才三岁的小舅舅乔峥于战乱中下落不明。乔家战功赫赫,奈何至大齐立国定都时,只余一女乔英淇!

    哪怕日后乔英淇母仪天下,也无法改变乔家人丁调零的状况。幸而永德二年,乔家唯一血脉,十五岁的乔峥归来……

    “你母后是位果敢的女子,哪怕她曾经真的心悦你父皇,可长年累月的怀疑、冷待、争吵,再热的心、再深的情也都磨灭了,哪还会为了那样一个不将她放在心上的人,而舍弃自己、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儿,以及寻了十几年的嫡亲弟弟!活着,她是大齐的皇后;死了,她只愿跟随父兄,览尽这片让乔家儿女抛洒热血的土地。”

    “你父皇,配不上她!”

    谦王妃最后一句话重重地砸到赵弘佑心上,很痛,却又有些酸,酸得他视线开始变得朦胧。

    父皇配不上她,而他,身为她唯一的孩儿,也不懂她!

    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谦王屋里,服了药便歇下去的谦王早已醒来,正由谦王妃服侍着坐到了软榻上。

    见他神情有异,谦王询问般望向妻子,谦王妃只朝他微微笑着摇头,转过身便走了出去。

    “佑儿,过来!”温和低沉的呼唤让赵弘佑停了脚步,半晌之后,上前几步坐到了谦王身边。

    “夏皇后故去多年,佑儿也该再寻个贴心人才是。”不知怎的便想到了昨日来看望他的一对璧人——赵弘瑾与杨汀柔,再对比眼前形单影只的大侄儿,谦王怜惜心起,忍不住叹道。

    高处不胜寒,总得有个贴心人温暖温暖,才不至于太过清冷。

    赵弘佑怔了怔,自原配皇后故去后,这几年劝他立新后的人不少,可却没有一位如谦王这般,让他寻个贴心人。

    “也不需看对方出身如何,只需人品佳,能一心一意照顾体贴夫君……当然,若是能得佑儿心意自是更好。至于其他,皇伯父相信今时今日的佑儿,已有足够能力去护妻儿周全。”谦王微微笑道。

    数年已过,如今的天子再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任由别人一点点蚕食属于他的地方。

    望着慈爱的伯父,赵弘瑾竟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能得他心意的女子……一张娇娇媚媚的脸庞渐渐在他脑中浮现,他摇了摇头,将这些都抛开,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当年父皇那般待您,您可曾怨过他?若非是他,如今坐在正阳殿上的人便是您!”

    谦王怔忪之下,笑意渐敛。

    赵弘佑心生不安,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是唐突了,正想着转移话题,却听对方长叹一声后,无限惆怅地道,“怨过的……”

    怎么可能不怨,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竟会如此待他,陷害、囚禁,如此冷酷无情,他又怎会不怨不恨!

    “只是慢慢的也想明白了,你父皇性情坚毅,雷厉风行,加之战功卓著,也只有他,方能震得住以燕伯成为首的那批武将,将前朝遗留下的种种污淖一扫而清。若是换了皇伯父……只怕还未必坐得稳那位子。假若你外祖父镇国公仍在世,皇伯父或能一试,只可惜……”

    镇国公生前乃大齐赫赫有名的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每每让敌军闻风丧胆,燕伯成虽也是一员猛将,可较之镇国公终是稍有不及,直到镇国公亡故,他方渐渐显了出来。

    “君弱臣壮,绝非江山之幸,燕伯成虽未必全有异心,可若遇上软绵之主,将来之事却是未可说。所以,你父皇,远比皇伯父更适合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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