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既明轻飘飘道:“去看看覃大人如何了?”

    小胡子瞧见覃春这副惨样,简直是喜出望外。覃春养的狗不听他的话了,还咬了他自己,他就再不足为惧了,小胡子也便不用担心覃春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了。要不是这里人多,他恨不得趴在苏既明脚边大叫三声大人英明,此刻也只得忍着,上前去瞧覃春的状况。

    覃春挨了一顿胖揍,那些人又岂是会手下留情的?几乎打掉他半条命去。若不是为了逼他说出家中财物藏匿的地点,只怕早已将他杀了。如今勉强还存了半口气在,腿也被人给打断了。

    覃春有气无力睁着青肿的眼睛,看到苏既明,像条虫子是的蠕动着想要朝他靠近。苏既明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目光怜悯地看着他。片刻后,覃春一口气没续上来,头一歪,昏了过去。

    苏既明道:“把覃大人和他的家眷都带回去吧,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若想报仇,追回财物,还请配合本官办案呐。”说罢眼风扫了眼堂中人。覃春的家眷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发抖,暗暗咬牙切齿,一定要叫那些地痞好看。

    狗咬狗的局面恰是苏既明最想看的,如今覃春也倒了大霉了,那些个匪类鼠辈亦逍遥不了几日,苏既明差人去追逃走的地痞们,又让人把覃春府上的残局收拾了一下便回官府去了。

    这下覃春是彻底失了势,苏既明再不必担心他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等傍晚忙完公事,苏既明正欲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羲武,出了官府,却见门口停着一抬轿子,轿边立的是魏琼的手下。

    “苏大人,魏大人设了酒席,请苏大人赏光。”

    苏既明挑眉。最近魏琼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一阵子没来找他。魏琼的消息很是灵通,大约是今天白天魏琼倒了大霉的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既然魏琼都派人来请,苏既明也没理由拒绝,大大方方上了轿便去了。

    入了府,下人领着苏既明往里走,穿过花园曲径,只听水声潺潺,再拐一个弯,小桥流水便展现在眼前了。小河上一座水榭,魏琼便坐在水榭里,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石椅边上两坛酒,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周围一个随侍的人也没有。

    下人将苏既明引到水榭边,弯腰道:“大人过去便是,魏大人已等着了。”说罢便退下了。

    苏既明没有立刻上前。魏琼自己已经斟了一杯小酒喝起来了,他不知是否发现苏既明已经来了,却没回头看着,而是捧着酒盏望着被风微微吹皱的河水发呆,时而微笑,时而眉头微蹙,似乎心里又觉得高兴,又有烦恼。

    苏既明走了过去:“子玉兄。”

    魏琼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身边的位置:“你来了,坐吧。”

    苏既明在魏琼身边坐下,魏琼亲手给他满上一杯酒:“你尝尝,从京城运来的酒曲轩的五十年谷子酒。”

    苏既明诧异地端起酒杯闻了闻,一股醇厚的酒香气扑鼻而来。酒曲轩乃是京中最有名的酒肆,达官贵人宴客用的酒大抵都从那里买,那里的谷子酒也是魏琼的最爱。苏既明道:“子玉兄好酒性。”千里迢迢从京城里运两坛酒来,这般兴致也是绝了。

    魏琼笑了笑,指指碟子里的蜜饯果脯:“这是桂香斋送来的。可惜桂香斋做的最好的鲜果点心路途遥远,无法送来。我倒真有些怀念了。”

    苏既明捻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京城桂香斋所做的蜜饯,用了特质的香料,品尝时淡淡的桂香萦绕唇舌之间,回味无穷。

    苏既明道:“京城来了信使么?”

    魏琼点头:“几个月前我给皇上写信,说我想念京城了,他便差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顿了顿,喟叹道,“真想能早些回去……”

    苏既明将口中的果脯吞下,又抿了口酒,却没有魏琼这般心情。他离京的时间比魏琼更早,大约这两年里酒曲轩与桂香斋的厨艺手法有了改进,又或者他离京已经太久,过去爱吃的食物入了口只觉陌生,心里不起半点波澜。

    “喝吧。”魏琼敬了苏既明一杯酒,道,“听闻你今天让覃春吃了大苦头了?”

    苏既明摊手:“这话从何说起,他是被一群地痞袭击了,如何是我让他吃的苦头?”

    “哈!”魏琼指了指苏既明,“你这家伙!”自己又抿了口酒,“好得很。覃春这家伙,早该叫他吃些苦头了!”

    又道:“你立了大功,我再敬你一杯。”

    苏既明一时有些糊涂:“我立了什么功?”

    魏琼笑道:“你是忘了还是糊涂了,你立的功劳,兴许能让我们早些回京去。珍玉翠的烧鹅,梅香斋的杏仁粥,待回去了便能尝到新鲜的了。如今也只能尝尝这些梅子,望梅止渴了!”

    苏既明又愣了片刻,忽然恍然——魏琼说的,应当是指上交那颗珍珠的事。先前魏琼派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官兵出城,果真是回京献宝去了。

    先前若是提到回京,苏既明应当是十分高兴的,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事,可如今从魏琼口中说出,他突然只觉得心虚,以及……不安。他垂下眼,喝了口酒,意义不明地说:“是么……”

    魏琼笑道:“清哲,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也不必瞒你,我此番离京,旁的都是借口,最重要的便是为皇上寻找灵药,使他免受病痛之苦。”

    苏既明沉默。

    “你取得乌蛮圣物,立下大功。”魏琼轻轻用碰了碰苏既明的酒杯,“清哲……多谢你。”

    苏既明举杯与他碰了碰,心里的不安却愈发重了。当日他拿那颗珍珠骗魏琼的时候,便是想着连羲武都不知圣物真身究竟为何物,魏琼便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知晓,拿个假的去骗他,苏既明没想一次就能将他骗倒,好歹让他将信将疑、心怀顾虑,拖延了时间。然而如今魏琼却像是全盘地信了。这么简单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魏琼如此狡猾之人,不存疑心,这可就不大对劲了。

    苏既明道:“身为人臣,为君王肝脑涂地亦是应当的,不值当说。然而子玉兄,我有一事不明。你如何就能笃定那乌蛮圣物能治皇上的病?我在乌蛮待了一年有余,都不晓得那圣物竟有如此神奇。”

    魏琼摆摆手:“你到底是外人,他们不告诉你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亦没有万分把握,然而只要有希望,便要试一试。乌蛮圣物一事,我也是看宫中密书记载的,百年前曾有乌蛮人离开儋州来到岭南,把乌蛮族的事告诉了当地的官员,当地的官员又上书皇室。然而岭南路途遥远,先祖皇帝想着或许是地方官员为了邀宠胡编了个故事,便没有上心,将函书密封了起来。”

    苏既明蹙眉。这样的说法,倒是与羲武所言对上了。难怪魏琼竟对乌蛮族中的许多事比自己还了解。只是先前他不肯说消息的来源,如今突然又告诉自己了,这又是为何?

    魏琼慢悠悠吃着点心喝着酒:“那密书上写的许多事,如今看来似乎都是真的。假若密书所言不虚,那乌蛮圣物还不仅仅能令人健康长寿,更有甚者,它可以令枯骨逢生。”

    “什么?!”苏既明不可思议道,“枯骨逢生?令死人复活?这怎么可能?”

    魏琼道:“书上便是这么写的。我亦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乌蛮族人如此神奇,那圣物有逆天的功效,亦并非全然不可能的。”

    苏既明干笑两声,不予评价。他倒不是怀疑真假,那圣物都神到这份上了,再神一点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他没打过圣物的主意,是好是坏,于他而言不过一声惊叹罢了。

    魏琼捧着酒杯爱不释手,搭着点心又啜饮了许多口,道:“今次你的功劳不可小觑,待回京之后,你只等着平步青云便是!”

    苏既明做出高兴的模样,可心里却着实没那么喜悦,片刻后,他开始望着河水出神。

    魏琼察言观色,调笑道:“你该不会不想回京了吧?”

    苏既明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会!回京……我自然是盼着的,我祖母年迈体弱,膝下唯有我这一个嫡孙,我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着,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魏琼表情明显地一僵,然后开始不自然地劝酒:“你再多喝点。”

    苏既明被他劝了两杯,脸上已觉得热了。他自知不胜酒力,怕在魏琼面前出糗,魏琼再劝时他便执意不肯再喝了:“子玉兄,你今日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怎么像是铁了心要把我灌醉?”

    魏琼道:“一醉解千愁,有什么不好?”

    苏既明蹙眉:“愁?什么愁?你便知晓我有愁要解?我最近这日子逍遥得很呢。”

    魏琼不语。

    苏既明见他如此反常,显然是有话瞒着不说,亦不由得有些严肃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魏琼犹豫了片刻,终究叹气摇头:“罢……早晚得告诉你的。京城里来了信使,送了些特产来,还……带了个消息。清哲,你不要太难过,你……你祖母她……已经……于五个月前……病逝了。”

    ☆、 第三十四章

    苏既明如同当头被人闷了一棒,顿时一阵晕眩。

    他小时候几乎是被祖母带大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忙着朝中事务,极少管他。他是老祖母唯一的嫡孙,老祖母便将他养在身边,将他当做心肝一般疼爱。他曾经在祖母膝前发过誓,来日必要让祖母安享晚年,荣华富贵。然而他的誓言还没实现,就因得罪了人被贬谪海外。老祖母年纪大了,不能跟他一起奔波,他走之前又跟老祖母许诺会尽早回京,不让祖母一人孤独终老。

    然而两年过去了,他的誓言一个都未曾实现,祖母却已去世。祖母年迈体弱,病痛缠身,她这最后的两年是如何孤寂痛苦?而自己流落海南,死讯被覃春传回京中,祖母临终前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该是多么绝望?从惠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月,自己寄出的信还没送到京城,祖母就已经去了……

    苏既明深深吸了口气,指甲用力抠进掌心里。一时间,悔恨、愧疚、愤怒等等情绪折磨着他,让他脸色发白,心如刀绞,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果能再给他几年的时间该多好!他宁愿用自己的阳寿去换,给祖母一个安享幸福的晚年!不然他一辈子都会带着缺憾,无法心安的!

    魏琼拍了拍苏既明的肩膀:“清哲……节哀。”

    苏既明很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闷了。

    苏既明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人们扶着他从轿子里下来,他腿一软,差点扑到在地,幸而被人搀住了。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苏砚迎出来,接替苏既明身边的人扶住苏既明。他从苏既明身上闻到了,惊讶道,“公子你喝醉了?”

    苏既明低着头不说话。

    苏砚以为苏既明累了,便将他一条胳膊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往卧室走:“公子,你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前阵子才喝出了毛病,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苏既明一直都不说话,让苏砚以为他累得快睡着了。

    一主一仆拐过回廊,四周的人少了。路过一棵槐树的时候,苏既明突然停下了脚步。

    “公子?”苏砚不解地跟着停下。

    苏既明背靠着大树,始终低着头。天色已经晚了,昏暗的灯笼光让苏砚看不清苏既明的表情,然而他发现苏既明的身体似乎在颤抖,好像是在……哭泣。

    这个发现让苏砚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他很少见苏既明如此脆弱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既明软弱无力地向苏砚伸出双手,是一个渴求拥抱的姿势。苏砚顷刻便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上前抱住苏既明,轻声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苏既明忍了一个晚上,此刻酒力开始发作,又见到了他最信任的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苏砚……苏砚……祖母她去世了。”

    苏砚惊呆了。

    苏既明是被老祖母带大的,苏砚便是老祖母选给他的书童。因此苏砚也是自小陪在老太太身边,与老太太感情不浅。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惊讶,而苏既明越来越放开的哭声帮他找到了悲伤的感觉,他亦跟着啜泣起来。

    突然间,许多犹自历历在目的画面涌入苏既明的脑海。

    他小的时候,喜欢和祖母一起睡,让祖母讲念书哄他入睡。祖母总是把蜡烛立在床头,书本拿得远远的,眯着眼睛温柔慈祥地一字一字给他念书上的内容,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哄他入睡。有一回他睡着了,蜡烛倒了,把被子烧了起来,祖母抱着他大声呼救,幸而下人来得及时将火扑灭了,他一点事都没有,祖母的背上却烫出了一块疤。他那时候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总将蜡烛放得那么近,后来才晓得,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已看不清书上的字。

    他的父亲苏德是个很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念书,若是没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便会被重罚,让他抄书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祖母心疼他,总是偷偷给他送东西吃。为此苏德和母亲生过几次气,老祖母爱孙心切,吵急了眼,甚至不惜对儿子出手,拿着把戒尺追得已是宰相的苏德满院子跑,被全府人笑话。

    老祖母常常会问他,等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孝敬自己。他便会认真地告诉祖母,等自己长大了会好好孝敬祖母,只要祖母想要的,无论是多贵重的明珠宝石他都一定会为祖母取来。然而祖母一次又一次地问,问到他不耐烦了便不肯答了,还以为老人家健忘唠叨,同一件事要重复百遍。然而老祖母要的并不是什么明珠宝石,她也并不真的图苏既明如何报答她,老人家无非求个心安,畏惧自己有一日会年迈无用罢了。

    老祖母保护他的时候是豪迈得不讲道理的,火辣辣像是抽了条的荨麻,浑身带着刺;疼爱他的时候是温柔似水的,祥和厚重得如同长成的石斛兰,将他包裹其中。然而他许下的诺言,一个也未曾实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故人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苏既明与苏砚主仆二人抱头痛哭,直到哭得累了哑了,苏既明酒劲也消弭了不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跟苏砚相扶相持着朝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苏既明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今晚你不必伺候了。”

    苏砚抹了抹红肿的眼睛,知道苏既明此刻不想被人打扰,便乖乖走了。

    苏既明并未立刻进屋,绕到屋后的井边,井口有一桶打好的凉水,他用凉水泼了泼脸,洗去脸上的泪痕。他不知道羲武会不会在房里等着他,他不想让羲武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

    待把脸洗净了,他用衣摆将脸上的水擦去,正欲转身,突然一双胳膊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天涯。”

    苏既明吓了一跳,很快就平静下来,苦笑道:“你果然在。”

    羲武执意管苏既明叫天涯,大约是叫得习惯了,兀自坚持着不肯改口。苏既明试图纠正了两次,并不奏效,也就随他去了。

    羲武温暖的手摸了摸苏既明被井水浸得冰凉的脸,却没问什么,只道:“进屋吧。”

    两人进了屋,苏既明又醉又乏,实在没力气再解释什么,脱了衣服就倒头上床了。羲武又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热水,替苏既明擦洗干净,才在他身边躺下。

    苏既明抓着羲武的衣襟,将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道:“羲武……”

    “嗯?”

    “你们圣泉水中的那圣物……既然能令人健康长寿,是不是也能令人死而复生?”

    羲武怔了怔,竟没有回答。

    片刻后,苏既明仰起头看着羲武。

    羲武摸了摸苏既明的长发,道:“你喝酒了?”又道,“不要跟别人喝酒。”

    苏既明固执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羲武过了很久才回答:“枯骨逢生……族中曾流传过这个说法。然而谁也没有见过圣物,未必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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