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请客吃饭,可却没给僧人们准备素食,明摆着是故意的。
    用过膳食后,太后撑身体有些乏,让贾赋带众人继续尽兴,她便先退场了。
    萧静好用余光扫过那道讪讪离去的人影,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她母妃的动向,一眼也不能在她身上停留,所以即便是淑妃被太后当做婢女端茶送水,她也只是把手伸进衣袖,将指甲嵌入掌心。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且看今后。
    贾赋将众人领到一个训练场,声称有好戏可看。
    只见训练场中央有块被铁栏围成方形的地,随着铁门一声巨响,数十个勾腰驼背的俘虏被赶进围栏里。
    正是他们在街上遇见的那批人,早间在大街上时还只有手镣脚镣被铐着,而现在每人的脚踝上却被手指粗的钢针对穿而过!每挪动一步,脓血如水喷出。
    那必定是钻心蚀骨之痛,但他们却发出声,因为……舌头已经不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有专人看护,想自杀都不可能,名副其实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是要做什么?场上议论声此起彼伏,萧静好直接看都不敢看。
    即便是俘虏,既已缴械,便再无虐待的必要,简直惨无人道,众僧人深深闭眼,默念“阿弥陀佛”,以淳远为首,纷纷席地而坐,念起了经文。
    只有湛寂纹丝不动,两眼盯着罪恶滔天的贾赋,眼角眉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冰冷的,锋锐如刀锋的。
    贾赋浑身一哆嗦,忙与他错开视线,扬声道:“诸位,这些都是犯我南齐的北魏士兵,是罪该万死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俘虏!今日邀各位前来,就是要大家亲眼看看,我们是如何惩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魏军的!”
    他刻薄脸上的那张嘴吐沫横飞,好一副大义凝然的样子。
    路琼之一身紫衣官服,负手站在前排,怒极反笑,“狗仗人势。”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你说谁呢?”姓贾的厉声质问。
    路琼之看都不看他,“谁是我便说谁,狗,仗,人,势!”
    贾赋怒道:“路琼之我警告你,你别得意忘形,上次的账我还没给你算,小心你的乌纱帽!”
    “狗在乱叫。”那厢还是不耐烦看他。
    众人见姓贾的吃瘪,噗嗤笑了起来。
    “你……一个被贬的落水狗,有什么资格说我。”贾赋扒开人群,双手叉腰去到他面前。
    “狗过来了。”
    任凭贾赋如何暴跳如雷,路琼之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声调,一个表情。众人被他逗得哄堂大笑。
    满琦与她隔着三四个人的间距,也没忍住以袖捂脸蹦出两声如黄鹂鸟般的轻笑。
    陆琼之在无数嘈杂中辨出了那声笑的声源,侧头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满琦顿住,速速收了笑声,垂眸不再看他。
    贾赋被当做狗翻来覆去的骂,气得火冒三丈,借着有太后撑腰,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敌国俘虏,路大人是要救吗?再场的谁要救?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不少人听见这句话,默默地低下了头。张继在人群里咬着牙槽骨,拳头紧握,接到圣旨去雍州押俘虏时,也曾觉得此举不妥。
    可他是军人,军人就是服从命令。
    如今看来,他不知道自己坚守的东西还有何意义,那些俘虏都曾是像他一样出生入死的士兵,缴械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虐待。
    贾赋无官无职,却因有太后撑腰,便如此嚣张跋扈,地方官员倒成了摆设,他看了眼路琼之和湛寂,内心一团糟……
    只见贾赋一挥手,铁栏四登时周围上无数弓箭手,他斥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脚上都有两根钢钉,从现在开始,一刻钟内,谁手里拔得的钢针数最多,我就给他个痛快留他全尸,谁的最少,将会被凌迟,凌迟懂吗?就是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割下来,直至剩个骨架为止。
    若谁敢不参与,那就拿谁开刀!前提是不能拔自己的,开始吧。”
    俘虏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不求能活,只求一死!
    听罢,疯了一般相互厮杀乱咬,如饿犬扑食你争我夺,钢针被活生生被剥离体内时,发出阵阵“刺啦”声,随之鲜血如泉水喷出,血浆飞溅。明明痛苦万分,却不能说话,只得仰天大张着嘴,血泪落下……
    那画面如被厉鬼索命,而人性的黑暗却比厉鬼还要可怕千万倍。
    萧静好即便念着经文,嘴唇也颤抖得厉害。
    在场有上百人,一半以上都在斥责贾赋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不少老臣禁不住暗自垂泪,无声哀叹:呜呼,奸人当道,国不久已!
    正在大家都闭目不敢直视时,忽闻哐当一声,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根钢针,稳打稳落在盘腿念经的萧静好脚边。
    她甚至都没弄清楚是什么,几乎在同时,那原本固若金汤的铁门跟弄着玩儿似的,一扯就开,数十个只为求死的俘虏,为了抢她脚边的钢针,顷刻间如魑魅魍魉一窝蜂地冲她而来!
    所过之地犹如千军万马狼烟滚滚,强大的劲风吹得她面目生疼,迎面而来的戾气如洪水决堤,萧静好瞳孔骤然紧缩,每根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根本来不及也无力还击,惊恐万分地看着那群被命运驱使的粗糙大汉踩爆自己的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嗖”一声响,数根箭雨齐齐划破长空,快如闪电,气贯长虹!萧静好只觉有无数股粘稠热流喷打在脸上,原本即将要踩爆她头的几人轰然倒地,直接毙命!
    现场有过短暂的静止,射箭之人站在十米开外,素白僧衣迎风飘扬,眼角寒光乍现,犀利似罗刹,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数箭齐发,百发百中。
    静止过后又是新一轮的紊乱,因为那些俘虏发现只要对付带发僧,就能死个痛快,于是疯狂向萧静好扑去!
    萧静好的眼睛被俘虏喷出的黏血沾成了一条缝,她在那条不宽的缝里,看见湛寂朝自己走来,每走一步,箭如雨下,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倒下。
    湛寂路过张敬时扔出一句“帮忙!”
    这看似复杂的经过,其实就发生在刹那之间,俘虏抢钢针,俘虏冲向带发僧,湛寂射箭,几乎是同一时刻。
    张继和路琼之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么一句,当即如梦初醒,抢过护卫手里的弓箭,“刷刷刷”射了过去。
    生不如死的俘虏们继续扑向萧静好,他们不求生,只求死,为了能死个痛快,他们不惜伤害那个无辜的僧人!最后也真的如愿以偿了,如数被一箭封侯,接二连三倒在了血泊中。
    湛静好的脸上被喷了一层又一层的血,就算没死,也快被吓死了。浑身抽搐不止,两个眼珠往上一番,脑子一片空白……这感觉她熟悉,上辈子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她倒地之前,最后一抹感知是:
    那人用温暖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为她擦拭着那些血腥的粘稠物,看他口型,好像是在喊“静好,静好,静好………”
    现场一片狼藉,直接乱做了一锅粥。贾赋见势不对,调头就想去搬救兵,刚转身,就觉脚踝上发出一阵钻心疼,踉跄狠狠摔在了泥土里。
    “谁,谁敢杀我,我是奉命办事,谁敢杀我?”他语无伦次,眯眼去看脚,直接被箭对穿而过,死死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太后,太后救命,姑母……”
    “嗖”一声,他的另外一只脚也被钉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姓贾的几欲晕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褚凌寒,你你你你是出家人,不可以杀生的,……不可以……”
    “替天/行道!”这几乎是湛寂唇缝里钻出来的字,千年冰山,乍现裂痕。
    他再抬弓箭,对准了贾赋的胸口。从没见过一个和尚,能发出如此的震慑力,贾赋来了无数个护卫,却无一人敢出手阻挠。
    这时贾夫人从远处连滚带爬冲了过来,连滚带爬求道:“世子饶命,佛子饶命,菩萨饶命,留他一条命,他罪该万死十恶不赦,但佛子何必为了他而败坏自己名声,他不配让佛子动手。
    留他一命,我们愿用一生虔心向佛……”
    “你们不配!”他言简意赅说罢,手上青筋暴起,目色血红,举箭对准了贾赋的心窝窝!
    正当他欲一箭了那恶畜的命时,远处传来满琦一声,“醒了醒了,他醒了……”
    湛寂眉眼微动,短暂地停顿后,手中弓箭从胸口处往左移,“嗖”……一箭射出!
    那厢传出歇斯底里的惨叫,连脚被钉在地上都顾不得,硬生生被自己拔了出来,随后捂着左手小拇指的位置在地上来回翻滚!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下也让他尝尝脚踝被对穿而过的滋味!”
    散场离去的人们纷纷指责,无不觉大快人心,报应不爽!
    .
    贾府特意斥巨资为宋太后这次出行修了个落脚点,其豪华程度不亚于宫殿。
    宋依阮坐在金丝楠木椅上,两眼微闭,一手揉着太阳穴,听来人汇报,训练场上俘虏冲出围栏险些踩死人,湛寂张继以及路琼之合力射杀所有俘虏,随后贾赋被湛寂挑断脚筋和剁了一根小指……
    太后听罢,毫无任何情绪波动,云淡风轻说了句,“小打小闹,不值一提。贾赋那脚只怕是废了,送些珍贵药材过去,让他好生养伤。”
    宫女被这样的太后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心肝答了声“是”,刚低头退至门槛边,又听那边问,“险些被踩死的那人叫什么?”
    宫女冒着虚汗道,“回太后,听人喊他静好,是湛寂佛子的弟子。”
    “有意思,是把好刀。”宋依阮喃喃自语。
    萧明玥却没有她镇定,着急道,“母后,您说不会伤害凌寒的,对吗?”
    太后缓缓睁眼看向自己的痴情女儿,“不是为娘的说你,对男人,永远不要没有止境地倒贴,你越是这样,他越不会在乎你。”
    “可是……以他的性子,我若不主动,只怕是连话都说上几句。”萧明玥话里待着哭腔。
    太后慢条斯理端起茶盏,“瞧你这点出息,母后教你怎么掌控一个男人。”
    见那厢一脸期待,她继而说道,“永远不要动心!情爱会让人失去理智,让人患得患失。只要你变得无限强大,什么样的男人不以你马首是瞻?包括你那位孤清高傲、纯洁无瑕的佛子。”
    萧明玥听了这席话,眼中含泪,委屈道:“只怕是这颗心已经收不回来了。而这世间任何权势也都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似乎是铁做的。”
    “那就熔了这块铁!”太后“砰”一声把茶盏重重放回桌上,吓得三两个贴身侍女连连下跪。
    “不,不要伤害他。”萧明玥恳求道。
    宋依阮嘴角带笑,并未回她。
    .
    那日萧静好醒了片刻,见自己仍在人世,便放心大胆地昏睡过去了。她被吓得只剩一口气吊着……那些喷涌而出的粘稠物,接二连三喷在她脸上,腥气冲鼻,几十个人就在她眼前被射杀,一个接一个倒下,尸体堆成了座小山。
    那种被尸体包围的感觉,让她的意识很快堕入到无敌深渊,而那个深渊里,比训练场上还恐怕千万倍!
    她站在一个巨大的天坑中,恶臭熏天脚下是厚厚的尸山,尸水已经满过了膝盖,即便如此,仍还有源源不断的死人从高处被抛下来。萧静好如被抽去三魂七魄,除了心是跳动着的,其余的仿佛都死了,似乎是哀莫大于心死。
    “那儿有个人,好像还活着。”天坑上有人说。
    “她啊,别管了,她是被活埋的。”
    “我怎么听说是殉情,自己跳下去的。”
    “别说了,快搬吧,这好几万具尸体,有个吧活人很正常,唔好鼻子,别被传染了。”
    尸体如暴雨一样砸下,伴随着纷沓而至的泥土……天坑被填平了,周围丧鸦乱叫,深沉的压抑的也是灰暗的……
    萧静好猝然醒来,满头大汗,猛地翘起身,眼泪像盐水一样灌进嘴里!她摸着自己跳动的心房,隔世光阴仿如昨日,就在刚刚,她似乎又经历了一次窒息的死亡。
    那是瘟疫,一场一经爆发就不可收拾的瘟疫,以狂风般的速度在街头巷尾蔓延,凡风吹过的地方,无一幸免,回天乏术。为避免病毒扩向别处,那座城……被活埋了,而她,就是这样被活埋的。
    可是之前呢?之前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有人说她殉情,为谁殉情?为何要殉情?
    萧静好头痛欲裂,只听有钟声自耳边响起,空谷绝响,悠扬而婉转。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已经回了清音寺,起身下床,推门望去,万里河山尽收眼底,眼前松海簌簌,仙鹤成群环绕山间,菩提古道旁时有经文呢喃声绕梁而过,抚平了她浮躁不安的心。
    那一刻她由衷地觉得她母亲说的话是对的——在佛门静心思过。不然以她那样的死状,是属于死后会化作厉鬼为祸人间的那种人。
    正发愣,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不用转身她也知道来人是淳修,“师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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