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队长看到罗、程二人也在场,还是比较客气。尤其对程宇,可能因为算半个同行,刘雪城还假模假式给程宇点烟,寒暄几句各自部门的近况。刘雪城笑眯眯地说,哎呦程所长,听说你们东单东长安街那块儿最近特别忙吧,国庆刚阅完兵,又快过年啦,明年一开春又要迎奥运了,死忙死忙的,您还有闲工夫陪小楚少爷,大半夜出来溜达?

    程警官呼一口烟,淡淡地说,是啊,特忙,可是也没你们这支队伍忙啊,天天都大踏步迎奥运似的,大半夜还把队伍拉出来“阅兵”?

    刘雪城呵呵干笑了两声。

    刘队长是楚公子的朋友。这人尊称楚晗为晗总,总听着是一种揶揄。就跟北京人说话有时爱说“您”怎么着的,不用这个“您”字儿还好,熟人之间用了就是不怀好意,时刻准备开嘲。刘雪城当然也不是来抓楚晗私闯民宅。这厮只要有棘手的案子,又想不发工资津贴请楚晗帮忙来的,占他便宜。

    楚晗坐在车里,心里琢磨着,忍不住说:“刘队,您眼瞅着我们几人困在小楼里转圈儿,竟然不救,不够哥们儿了吧?”

    刘雪城毫不掩饰地大笑:“我们后脚就到了,一直在外面,我就是想看楚晗你这么牛逼的人你怎么自己转出来,结果你还是要爬窗户!”

    楚晗立刻明白:“小院里摄像头是你们搞的?”

    刘雪城道:“不然你以为谁安的?你竟然破坏我们的监控设备。”

    楚晗心想,又中招了。别处肯定还有摄像头,他还是大意了。

    刘雪城只比楚晗大十岁就做到大队长,皮肤黝黑身材强健,相当精明能干一个人。刘队长那时经常跑来约他吃饭,讨论案情。这人可小气了,每回吃饭都自己拎一瓶酒一瓶饮料,不点饭店餐单上的酒水。楚晗说,队长,局里经费紧张吧,请我吃“酬谢饭”还要您自备酒水?刘雪城就能调头对服务员小妹说,你们送甜品果盘的吧,别收我雅间费啊我认识你们老板!而且这人请客每次只点三个菜,说“最近又砍三公经费你也理解的咱兄弟之间来日方长嘛”,结果每次楚晗都吃不饱。==

    刘大队长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睡觉,也不让楚公子睡觉,直接就把他们弄到队里,关起门逼他干活儿。

    他们一起翻阅了大量卷宗。楚晗也大致了解到,大翔凤胡同以及尾巴梢上的小翔凤胡同,这一大片地儿,据说明末时是官家煤场,贮存宫廷所使用的大部分煤炭。明亡清盛,煤场被填平,上面建起园林,就是后来显赫一时的和珅府邸。嘉庆年间和珅被抄家后,这座大宅辗转易手,成为恭亲王鬼子六的私宅,宅子修得比紫禁城里乾隆花园慈宁花园都更奢华漂亮。

    老宅阴气很重,仅仅一墙之隔的大小翔凤胡同,一定也沾染了昔日王府的阴郁气质,时不时闹个小鬼。楚晗猜想,3号院小楼的动静与后来迁居至此的女作家并无多大关联,她只是碰巧住这儿。此处往昔伏龙卧虎,本就不是平凡之地。

    刘队长起身拍拍楚晗肩膀,低声道:“晗子,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人把会议室窗帘拉上了。楚晗还想,大半夜的,你拉不拉窗帘有区别?

    他们围坐长条桌旁,刘队打开电子设备,放了一段录影。

    楚晗一看图像就知道,这还是3号小院里拍摄到的内容,但不是拍他和罗老板,是之前进院的另一拨人,看模样就是一周前失踪的两名背包驴友。摄像头原来是安在内院小红门上方,两根漆彩门簪中间,十分隐蔽。那两人进楼之后大致游历路线跟楚晗他们差不多,先调查一层,然后上去摸排二层。大家都知道,摄像头这玩意儿拍出的影像不太清晰,都是黑白的,而且没有声音。隔着窗帘玻璃就见那两个人影偶尔晃过,摸摸看看,随后突然惊慌失措,开始抓狂地在楼梯间转圈儿!

    那俩人其实一直在二层。

    但是从惊悚的场面判断,那二人以为掉进了地下室,因此奔到窗前查看,不停敲打铁条,如同两头沮丧的笼中困兽。楚晗盯着投影屏幕,心脏仍然感到不适。他辨认着别人脸上的惊恐表情,就仿佛看到两小时前自己的蠢相。会议室窗帘拉着,他却感到被外面一股无形的厚重的阴气压迫着,夜空昏黄,气压很低。

    然后,果然,地板动了,墙面也发生变化。画面看不清楚,他们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那俩倒霉蛋再次奔向楼梯间,墙上灰黑色的影子已经凸出来,伸出无数条触手,挣扎着纠缠着。那场面太渗人,影子聚集乱舞。转眼间,那两人就消失在影子里。

    “怎么消失的啊?!”

    所有人都是这么个问号表情。

    刘雪城盯着楚晗。楚晗也说不出来,太诡异了。

    “当时你怎么没有像这样消失掉?”刘雪城特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粗暴混蛋,楚晗顿时脑补姓刘的一队人马当时就站在外面瞪着眼围观,甚至拍摄录像,等着看他会不会也被影子吞掉,简直丧心病狂!

    “可能他们擅自拿了屋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没拿。”楚晗说。

    “人为财死,贪欲啊。”刘队长点头。

    ……

    后来两天,楚晗下班后一直在家琢磨这事,书房里查找各种资料,摄像头里的画面在脑内挥之不去,让人不安。

    他白天处理公司的事漏接了刘队长一个电话。罗老板紧接着就打给他,在电话里吼:“楚晗!刘队跟你说这事了吗?你看见第二天的报纸了吗!”

    楚晗莫名,什么报纸?

    他跑到私房菜馆,从罗老板手里拿过那份报纸。就是3号院那家报社出版的报纸,台头日期是10月31日,头版是满满一版他与罗战程宇三人的照片。所有照片复制成一模一样,排满整个儿版面,都是他们三人满脸惊恐绕着楼梯间转圈儿的黑白画面。墙面是凸的,隐约现出一片影子……

    那晚楚晗就在私房菜馆待着,都没回家,跟他三大爷在一张床上头对脚脚对头地聊了一夜,睡不着觉。

    他特意跟程宇打电话解释这事,觉着特对不住他程宇叔叔。程所长有公职在身,如果报纸面世了让很多人看到,怕引起不必要麻烦受到处分。

    刘雪城也解释不清这件事,说是报社工人凌晨开工印刷,最后发现印出来的当天报纸就是这么一堆东西。刘队长承认摄像头是“特事处”侦查员安装的,但坚决否认这报纸是他们的人干的。

    罗老板在道上趟了大半辈子,没遇见这等奇事,估计心里也画魂儿,问他:“大侄子,我觉着……你那个‘小朋友’,叫房三儿的,挺能耐的,不然你找他帮咱们化解化解?我怕咱们是‘着了道’了,对头很嚣张啊!”

    楚晗不得已坦白道:“我也想找姓房的,可这人已经找不见了。”

    背着他三大爷,楚晗还是悄悄去了一趟北新桥。

    北新桥地铁站早已恢复运营,晚间仍有乘客来来往往。那口曾经惹事的神秘的井,上面镇了一座小亭子,再由围墙围住。楚晗夜深人静时翻墙而入,坐在亭子里,瞅着那口锁龙井发呆,想象井底碧波荡漾,别有洞天。

    “房三儿,螺旋楼梯间里鬼打墙,是什么原理,能跟我说说吗?”

    “前后两拨人,都消失在影子里,好像突然在墙拐弯处吸进去了,他们去哪了?”

    “小千岁,您能不能先别睡了,醒几分钟?3号院到底什么古怪,为什么摄像头里我的照片会印在第二天报纸上,差点儿铺天盖地发出去?到底是谁干的?”

    井口新盖了一块有龙形浮雕的青石丹漆壁,再用碗口粗铁链横竖各三道缠绕,装饰得隆重肃穆。

    铁链一丝丝儿都没有颤动,对他是完全没反应。

    “算了,你睡吧。”

    他知道小千岁是轻易叫不醒,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不会管他死活。

    楚晗那时觉着,房三儿这个人,自始至终,对他也够无情的。

    案子陷入难熬的僵局。居民们神神叨叨地开始传言,每天晚上在大小翔凤胡同里,都能隐约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太的身影,从胡同北头一直走到南头,走啊走啊,影子投映在恭王府后墙上,人影子漂着,小脚不沾地……人心长草,很快附近几条胡同谣言四起。有人说是女作家回来看她的老宅。也有人说那是恭王府某位冤死的侧福晋的魂儿显灵了。还有人说,瞎扯吧你们,那些满洲女人没缠小脚,都是天足。

    3号院拉起警戒线,不准人员随意出入,报社搬家。

    楚晗连续几天住在罗家,就坐仓库的旧沙发上,也顾不得呛出尘肺病来,翻看三大爷收藏的一箱箱手稿、信札,希望能找到新线索。

    出事地点与他们就相隔两百米远,深秋的夜愈发寒凉刺骨。

    他沿着胡同南墙根儿溜达。3号院虽然没人,门檐上挂的一口鸟笼子还在,红嘴八哥眼珠滴溜溜看着他。

    “大……翔凤……3号。”楚晗喃喃道。

    “大……墙缝……伞耗!”八哥接茬儿。

    “……你说什么?”

    “大……墙缝!大……墙缝!墙缝伞耗!墙缝伞耗!”八哥上下翻动身体,眼珠精灵如豆,呱唧学舌,又“哥哥哥”地笑。

    “……”

    楚晗沉默片刻,转身就回罗府。他问罗老板,这条大翔凤胡同,原本叫什么名字?

    “明清时候原来叫‘大墙缝胡同’,后来嫌这名字忒难听了,不雅,就改名大翔凤了啊。”罗老板道。

    “对,没错,大墙缝。以前那些墙缝都在哪儿?”楚晗又问。

    “哪还真有墙缝啊!后海这片地方是黄金旅游点,附近所有胡同都翻修过多次,特平整漂亮的青石砖墙。”罗战说。

    楚晗从箱中翻出王府地界的地图。地图有年代了,大翔凤胡同北宽南窄,是个奇特的漏斗型,越往南越窄,在最窄处连接一条更为狭窄的小巷,即小翔凤胡同。两条巷子是当时各家府邸之间相隔的过道,两侧房檐连缀,窄得就如同墙缝。而两条胡同之间最窄的岔路口,恰好就在3号院的后身交汇,呈现一个错综纵横的据点。

    楚晗说:“咱们得再去一趟,我需要找到那些‘墙缝’。这个地方有蹊跷,而且我大概猜出是什么问题。”

    ☆、第二话.大翔凤

    第十章吞噬

    二探小楼,他们是有备而来,各人身上都带了保险装置。

    刘大队长这回是严阵以待,没有含糊小气,做活儿比吃饭大方,派出来五人组成的精英小队跟着楚晗。特事处那五个人一字排开,连楚晗都被震了一下。一水的野战队服,身高身材都挑得差不多,年轻,结实,精干,都是个顶个儿的硬汉。这些特情队员也是局里密工的一个工种,平时出来只认系统身份,不直呼个人姓甚名谁。每个人五官相貌都被尽力模糊化了,用墨镜口罩遮面。

    他们在3号院正中庭院集结。刘雪城简单互相介绍了一下,给楚晗一指,这是我们队精英,老七,老八,那个是十四、十五你以前可能见过……队员之间只使用数字代号,每人都对楚晗冷冷一点头,没一句客套废话,连声线都不愿意暴露。这些人是系统里最基层的、在各种任务中冲在第一线出生入死的铁血汉子,只要一个命令,不会有丝毫含糊。

    他们就地围成一圈儿。楚晗摊开小院的地质工程图,跟刘队长讲他的想法。3号小院这座所谓的闹鬼楼,应该是被地表物质“吞”进去了。这座四合院有两百多年历史,小洋楼更新一些,本身只有一百几十年建造史,但是被吞陷最严重,已经吃进去半层,现在的楼和当初的建筑图相比矮了至少150公分就是表象。

    刘雪城面露怀疑:“啧,你为什么说是‘吞’进去了,这不就相当于老房子地基塌陷?二环路胡同里塌陷过好几个院子,有的是被酸性雨水地下水长期腐蚀掏空,有的是倒挖地下室弄塌的,你也知道。”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楚晗说。地基塌了房子本身也会塌,但不会让人消失;这院子里的房子没有塌,而是连同里面的人被慢慢吞噬了。这里更深的地方,一定拥有某种能吸收物质和“构陷”地表能量的破坏力,找到源头或许就能破解。

    理着板寸头的两名队员这时面无表情站起身,咔咔几下整理装备,自觉站到楚公子身旁。

    楚晗认人记性不错的,这是“七”和“八”。七气质更稳重,嘴唇抿得很紧。八的右眼角有个小黑痦子,歪着头走过来,除此之外那俩简直一模一样。

    “不用。”楚晗起身,不紧不慢挽了个袖子,说:“两位不用跟着我。我一人儿进去,咱们仨人进去,或者七八个人一起塞进去,能有多大区别?”

    刘雪城哼了一声:“嗳,你别小看咱队里的人。”

    楚晗特真诚地笑:“没有没有,不敢小看!说实话,我要是能出来,大家都能出来;我要是陷里面出不来,大伙都出不来,真没必要。”

    楚晗瞅见长了痦子的老八眯起来,隔着墨镜镜片用锐利目光削了他半天,薄嘴唇浮出一丝不以为然,硬憋着没说话。

    刘大队长难得发善念,很有良心地抱楚晗肩膀一下,叮嘱他小心,有麻烦立即呼救,他们其他人全体待命一定确保他安全。

    罗老板陪楚晗一起来的。这回既然合法的,有相关部门协调,刘雪城亲自带队,大白天正大光明进入3号院。

    楚晗当然也不准备让他三大爷涉险。罗战就是疼爱大侄子,特不放心,跟在后面看着,隔着一层人远远地给楚晗发个功,但求心安。罗战一道上还跟一群人扯,递烟,说咱老北京地名儿就是有意思啊,很多胡同的名字都有个由俗变雅的过程。大侄子刘队长我跟你们讲哈,比如大小翔凤以前名叫大小墙缝,烂漫胡同以前叫烂面胡同,礼士胡同原来叫驴市胡同,著名的锣鼓巷原名是罗锅巷!王广福斜街原来叫王寡妇斜街!

    楚晗心说,三大爷您可真博学啊……==

    不苟言笑特别酷的老七同志,被罗老板逗得哼了一声。罗战那人有气场,有感染力。老七差点儿都要接过罗战的烟,又摆摆手表示不抽。对于善于用枪的队员,抽烟容易减损视力。

    楚晗顺手摸出一盒薄荷润滑糖,递给老七分享。男人之间,通常凑一起递个火抽根烟吃过饭,就算熟人了;不抽烟的拿糖来凑。

    七同志吃了楚晗的糖,一群人大踏步进楼上楼。那个老八在身后突然来个蝎子摆尾,趁其他人不注意动作极其敏捷漂亮,靴帮“啪”得轻打在七的后背上。痦子八是一脸的吊儿郎当,嘴角怂起,横了七一眼;眼神不忿,但是透着旁人没有的亲昵感。

    楚晗觉着那俩人其实双胞胎吧。

    楚晗在那个楼梯间里摸着墙壁勘查。墙色很白,显旧,但干干净净的,也看不出黑影的痕迹。小楼与大小翔凤胡同岔口有一个对峙相交点,他想象着王府所在位置,在墙边蹲下来:“大概就这里了。”

    刘队长凑近,低声问:“这里怎么的?……这就是墙啊。”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实打实一堵墙,结实坚硬,打一拳上去手骨削一块皮。

    楚晗说,普通人眼里,墙是完全密闭的一堵障碍物,但在我们这些人眼里,墙绝对不是铁板一块或者密不透风。墙是软的,透的,在特定情形下可以大开大阖可以空间穿越。我爸就能进去,我也想试试。

    一群人各自表情都不相同。前些年世面上还流传一套很有名的书,叫《茅山后裔》,就讲民间这些道术,刘雪城这么拽的人都拜读过。没见过的人永远都不会相信,不信却也不敢妄言。

    楚晗把背包卸掉,身上系了安全绳,就静静蹲在墙边伺猎。其他人把设备在四周各处固定,楚晗身后连着不止一套保险装置,横七竖八一环扣一环,一直连到院子里一台千斤顶工程车。工程车跟镇宅物似的,庞大车身将小院镇住。刘雪城亲自把持其中一根保险绳,目不转睛盯着。七和八是在侧翼方向一左一右,工作时都神情严肃。

    在旁人眼里,楚少爷一手撑腮帮子,一动不动伪装雕像,任谁瞧着都觉着这人脑子有坑吧?

    也说不好过了多久,楚晗额头眉心慢慢软化的地方,透出一缕光亮。

    即使闭上眼,眼前景象逐渐发生变化。这堵墙在光弧中变得凹凸不平,柔软,打开明暗间层和缝隙。他起身靠近,手掌摊开抚摸墙壁。毕竟不像迈个门槛那样想进就进随进随出,他知道有人逞能想穿没穿好,在开阖的瞬间硬挤进去然后夹墙里出不来的。

    “楚晗?”

    罗老板后面低喊了一声,还是不敢相信。

    下一秒,楚晗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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