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峻厉声喝问苍耳:“天师开的药, 不过是泡药浴罢了,怎么会让他吐血呢!?”
    苍耳惊愕地看着曹峻,一时竟分不清曹峻是装得太好了,还是他对此事当真毫不知情。苍耳迟疑地低着头,掩饰自己脸上错愕的神色:“卑下不知。不过想来,重疾当用猛药,吐血或是排毒。”
    苏令德已换好了衣裳,出门时正巧听见曹峻这声喝问。她冷笑了一声, 看着苍耳呛声道:“吐血或是排毒?照你这样说, 要排空体内毒素,那得吐多少血?照这样的排毒法子,还有几个人能活?可别不是有些人对本宫怀恨在心,私底下换了天师所开的药材吧?”
    苍耳连说冤枉:“王妃所言, 卑下万不敢当。卑下与相太医、曹大少爷的人亲手从天师手中接过药材,怎么会有误呢?”
    苏令德板着脸, 明显不信苍耳的话,她只问:“药材袋呢?捞上来了吗?”
    “捞上来了。”白芨应声, 让人把药材袋扛了过来。
    曹峻亲手去拆药材袋上打的结,他用了点力气,直接直接扯开了结。谁曾想, 结刚打开,一粒盘扣就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苏令德诧异地就着帕子捡起这颗盘扣。
    “为了防止有人偷换药材,有碍王爷的贵体康健,我们在药材袋上才会放上这粒盘扣。”苍耳解释道:“盘扣由天师亲手所放,亦是平安如意的祈愿。”
    苏令德心底悚然而惊。
    得亏他们没想着去拆这个药材袋,而是选择在今日就先打天师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但凡他们动了点私下动手的念头,敌明我暗的局面就会瞬间翻转。
    苏令德冷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用帕子将盘扣仔仔细细地包好,放进了自己的荷包。
    苍耳看到那颗盘扣,知道药材袋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心底松了一口气,立刻让人把三方盖章的药材单子一一拿来核验。
    曹峻亲自核对,对完最后一样药材之后,面色沉重:“药材袋没有问题。”
    “王妃忧心过重,惊扰诸位了。”他们身后,传来玄时舒虚弱的声音。
    苏令德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她跑到玄时舒的身边,嗔道:“你过来干什么呀!”
    她很是难过地道:“才不是我忧心过重,这药太猛,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啊。”
    相太医亦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表示对苏令德所说的赞同。
    曹峻明白相太医的意思,尽管天师医术高超,但相太医也不是吃素的。曹峻信了大半,转而皱着眉头问苍耳:“天师没有和缓一些的法子吗?”
    “半年之期,已过半了。”苍耳一叹声,他显然也是知道楼船上,相太医曾经跟曹峻说过,玄时舒可能只有半年光景:“重疾若不用猛药,那如何得好?”
    “天师的药自然是好药,原是我残躯病体……咳咳咳……”玄时舒气若游丝:“咳咳……不碍事的,我再坚持一会儿,便好了。”
    苏令德一下就带上了哭腔:“人人都知道你只有半年之期,半年之期又已过半,眼看冬日苦寒,你更是难熬。若是你用这样的猛药,连这些时间都扛不住,我要怎么办?宁儿又要怎么办?”
    “我们去求天师好不好?天师的医术得天所赐,他一定知道更好的办法。”苏令德哽咽地道:“天师给你把过脉,理该知道你体虚。先前喝的药,或许就是给你固本培元用的,也许你多喝两碗药,就能捱过去呢?”
    苏令德会跟苍耳呛声,但提及天师之时,仿佛是落水之人紧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天师都能把病人从生死一线救回来,既然为了救你,对外都关闭了临仙山府,怎么可能让你半年都撑不过去呢?”苏令德哀声道:“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你别哭,不会的。”玄时舒声音放柔:“天师既如传闻中那样厉害,一定有法子。”
    玄时舒这话一出,苍耳也不能装聋作哑了。苏令德说的毕竟句句在理,天师要真如传闻中妙手回春,怎么也得让玄时舒活着过完冬祀吧?
    苍耳开口道:“卑下这就去请天师示下。”
    曹峻神色复杂地看了苍耳一眼,又扫过相依相偎的玄时舒和苏令德,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
    曹峻和苍耳一走,苏令德陪着玄时舒回到他们自己的小院,苏令德就长舒了一口气:“再来这么几遭,我可真是要撑不住了。”
    玄时舒微微一笑:“你说哭便能哭,再来几回,我看也无妨。”
    苏令德瞪他一眼:“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不知道我们这样装装可怜才能求爹爹、哥哥放出门去玩的人的痛苦。”
    玄时舒笑道:“看来夫人是学到了不少,连怎么伪造吐血都想得出来。”
    苏令德吐吐舌头:“你当初也不是不会,只不过是我聪明罢了。这一次白芨她们收拾得及时,而且他们看起来也觉得你吐血理所应当,不然兴许也能看出来。”
    说到这儿,苏令德眉头一皱:“你说,天师——曹家,会怎么做?”
    玄时舒手中握着一卷书,他信手翻过一页,淡淡地道:“顺水推舟。”
    *
    曹峻、苍耳先去见了天师,尔后天师请相太医一聚。
    聚后,天师对玄时舒难以承受药浴相当遗憾。他派苍耳再三跟玄时舒和苏令德确认是否真的要减少药量,甚至连曹郡尉和方郡守都轮番上阵,劝玄时舒三思而后行。
    玄时舒只淡应道:“我以为天师圣手,该把本王的身体状况也考虑在内。若本王两次吐血而亡,甚至连原本的半年都没活到,不知此责任,该由谁来担?”
    “自然,天师若是笃信无碍,本王也是赌得的。”玄时舒气定神闲,仿若将生死置之度外。
    方郡守先哑了声,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可不敢赌。
    曹郡尉则神色凝重地给皇帝呈了奏章,不过没等批复回到支叶城,天师已深表遗憾,决定顺从玄时舒的意思,减少药量。
    只不过,这样一来,全支叶城的人都知道,涠洲王罔顾天师所言,他的病能否有气色,或许全看天命如何了。
    *
    这消息是曹郡尉派人放出去的。但是,他直从秋日等到深冬,眼看冬祀就要到了,玄时舒的气色居然真的在日日变好。苏令德甚至还喜得要在冬祀之时,再给临仙山府奉一座药神像。
    而相太医带着他的医侍给求到临仙山府的病人看病,渐渐的竟令山脚的医棚如临仙山府一般热闹。如今支叶城的百姓,谁不赞一声涠洲王大义,所以天命才眷顾他。
    曹郡尉推开窗,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鹅毛大雪,只觉得这半年的事,没有一件顺心畅意。
    曹岭谨慎地躬身前来回报:“父亲,我们盯了留园小半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留园下人闭门不出,没见有可疑人员出入。”
    “临仙山府呢?”曹郡尉冷声问道。
    “亦未见异样。按苍耳所说,药浴的药材包从未拆封,小厨房只丢过苏令德的养生药渣。”曹岭扫了眼曹郡尉桌上的书信,神态愈发恭谨。
    “俊儿呢?”曹郡尉对曹岭的话不置可否,再问。
    曹岭迟疑了一会儿,才道:“阿峻似乎想再去一次应天城……”
    “蠢货!”曹郡尉厉声呵斥,一拳砸在了桌上:“皇后流产、陶倩语怀有身孕,那是天家的事,皇后自会处理,与他这小儿有什么干系!”
    “你给我看牢了他,不要让他自以为是。”曹郡尉的声音冷若冰霜:“陶倩语的得意不在她,在陶家。”
    曹岭低头应了一声:“喏。”
    他们远在支叶城,谁也没料到,皇帝宠幸的陶倩语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在皇后流产之后立刻宣称有孕,尽得宠爱。
    曹峻生母早丧,曹家一堆妾氏通房争宠,他能平安长大,全靠他的小姑姑曹皇后。虽是姑侄,说是母子也不为过。曹峻的心情,曹岭很能理解。
    但是,曹岭更心知肚明,曹峻到底不知眼下的情势。他现在回应天城,会不会被扣下成为质子,还未可知。
    曹郡尉果然道:“皇帝今时不同往日,他不留没用的人。”
    曹郡尉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窗外的那棵树,雪厚厚地积在虬枝上,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是枝丫原本就这样弯斜,还是厚雪压弯了枝丫。
    越来越多的雪落下来,先前堆积在枝丫上的雪砸在了地上,无声地散乱。
    曹郡尉沉沉地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过了冬祀,要把涠洲王的事处理干净。”
    “可是……阿峻前些日子还很高兴,说涠洲王的病大有起色……”曹岭迟疑地提醒道。如此一来,他们当初想让涠洲王因为“命薄”而病死的计划,恐怕就要打水漂了。
    曹郡尉瞳仁微缩,紧抿着唇,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他三年前既能在支叶城,因为与摄政王余孽所扮的山匪交锋而获病。三年后,他也一样能因为这些余孽而身亡。”曹郡尉声音冷酷:“这就是他的命。”
    第58章 冬祀   他愿她一世无忧,得偿所愿。……
    冬祀之日,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苏令德把玄靖宁接来临仙山府,玄靖宁在院子里撒欢,和春莺春莺高高兴兴地堆着雪人。苏令德指挥着众人在廊下挂起红灯笼, 然后又转过头来吆喝玄时舒:“王爷呀, 对联写好了嘛?”
    玄时舒在桌前奋笔疾书,无奈地道:“你处处都要贴, 哪里能写得这么快?”
    苏令德吐吐舌头, 跑到玄时舒身边来替他研磨,很是乖巧地道:“王爷辛苦了。”
    玄时舒摇了摇头,将刚写好的一幅递给她:“说着我辛苦,不还是要让我写?”
    “王爷的字,颜筋柳骨、笔走龙蛇,再没有比王爷的字更好看的了。”苏令德郑重其事地道。
    玄时舒抬头看她一眼:“你呀,只有在央我做事的时候,嘴才这么甜。”
    苏令德拿着玄时舒刚写好的一幅字, 矫健地走出了房门, 若无其事地道:“哎呀呀,要贴对联去了。这么好看的字,可得马上贴起来。”
    玄靖宁闻言跑过来,高高兴兴地道:“我帮你贴呀!”
    玄靖宁养在方家这些日子, 看起来也没受委屈,又窜高了点, 也壮了点。苏令德把对联交给他:“好呀好呀,你让春莺和春燕帮着你。回头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苏令德说罢, 就理直气壮地把这个任务交了出去,转身又回到了玄时舒写对联的房间里:“王爷~”
    玄时舒头也不抬:“你才走出去三步远,我写得可没那么快。”
    苏令德一乐:“我哪有这么可恶。”她说罢, 在房中的一角坐定,跟白芷和掌柜的开始核算今日要发下去的红封。
    掌柜的乐呵呵地道:“王妃,今年冬日置善堂,发粥、发药、发棉服用了些钱。不过我们也跟受救济的人签好了契书,以工代赈。”
    “支叶城的茶楼和裁缝铺选好地儿了,让这些人家在铺子里干活。人还暖和,咱们铺子也能过了年就开张。相太医给研制了几张药茶的方子,过了冬祀,就让吴五郎帮着去进药。裁缝铺子先由阿秀领着,引进涠洲郡那边的样式。”
    玄时舒病情稳定,苏令德也有心思来想置产的事。苏令德满意地颔首,给掌柜的包了个大红封:“茶楼要说书人说的话本子,我也写好了,回头你带去给人练一练。”
    掌柜的朗声应下,玄时舒停笔好奇地道:“你都写了什么故事?”
    苏令德让白芷送走掌柜的,回头嫣然一笑,眨了眨眼,道:“苦命鸳鸯长相伴,神医妙手天难拆。再加一折,俏王妃普度众生设善堂,仁王爷起死回生众望归,如何?”
    玄时舒一笑:“我夫人写出来的故事,还能有不好的么?恐怕现在的应天城里,还流传着‘恶公主仗势欺恩人,贤伉俪据理相抗衡’和‘玉王爷为红颜怒发冲狼子,俏王妃助夫君挥泪辨仁心’的故事呢。”
    “嚯,这你都还记得呢。”苏令德对玄时舒刮目相看,伸手又捞过他写好的一幅对联。
    “你这话本子一出来,那些大臣看我的眼神都颇为意味深长。”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当初苏令德让人去传的故事太朗朗上口,哪怕大长公主后来施了压,明面上没人再传唱,但他入宫跟那些大臣打照面的时候,总觉得他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
    苏令德才不管,她轻轻地敲了敲摆在玄时舒面前的红纸:“那只能怪他们太闲,还能去茶楼酒肆闲逛。王爷可别学他们,你这还有四幅对联呢,王爷可别偷懒呀。”
    玄时舒对她的“强词夺理”向来没法,他微微转了转手腕:“可这又要马不停蹄地写春联,又要磨墨……”
    “你不是还有川柏么?”苏令德斜睨他一眼。
    玄时舒淡淡地瞥向川柏。川柏恍然大悟地道:“属下突然想起来……”各处安排妥当,早有计划。他一下不知道自己该想起来干啥,半晌才憋到:“……属下可能需要去如厕。”
    苏令德“噗哧”地笑出了声,朝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出去吧。”她站到玄时舒身边,挽起了袖子:“我来替你磨墨。”
    川柏如蒙大赦一般逃了出去,白芷笑捂着嘴,捧着玄时舒方才写好的对联也走了出去。走之前,顺便把呆愣愣的白芨也扯了出去。
    玄时舒轻叹一声:“川柏怎么没有白芷这样的眼力。”
    苏令德乐道:“主随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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