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寿礼是一串菩提念珠。

    珠子共一百零八颗,意谓祛除人生百八烦恼,一百零八颗滚圆念珠以红绳串联,系口处红绳有少许磨损,而原木念珠珠身上如清漆般的光泽,也昭示着这串念珠并非崭新,而是曾经为人所使用过。

    “这是……”周老太太目带迟疑地看着手中的念珠。

    “这串念珠是静潭寺静空法师随身所用之物。”周清晗道。

    “果……果真?”周老太太激动起来,双手不住地摩挲着那串念珠,仿若稀世珍宝般,随即她又喃喃道,“静空法师早已不问俗事,我也只在十年前有缘见得法师一面,当时就曾求法师赐予佛宝,只是法师既不慕名利,又不为名声,因此我也一直未能如愿……没料想,十年后居然能一尝夙愿,好孩子,真是用心了……”

    周老太太自信佛后最为推崇的便是静潭寺的静空法师,静空法师年轻时遍览名山大川,只为参悟禅意。他曾游览京都,适时恰逢京中佛道论辩,当时不及而立之年的静空妙语如珠,将对方数十道士驳地一言不能发。经此一战,静空扬名天下。

    及至晚年,静空游历至襄城,栖身于静潭寺,潜心研究佛法,一应俗事一概不理,即便是皇亲国戚想要相见也非易事。由此可知,静空法师随身所用的念珠有多么难得,也无怪老太太那么喜形于色。

    孙儿辈献完礼,接下来便是儿女一辈。相比孙儿辈,儿女辈所献礼物俱是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却也没甚么惊喜。

    最后的结果几乎毫无悬念,周清晗的菩提念珠最得老太太心意,拔得头筹,周清枫的福寿南瓜因其新奇别致得了第二,第三自然便是周老太太的心肝儿外孙黄霖。按先前所议,前三名都得了老太太和周冷槐以及姜氏的奖励,老太太与姜氏的奖励俱是贵重首饰或摆件,周冷槐则是一人奖了一套四书,并上好的笔墨纸砚一套。

    黄霖与周清晗平日便受宠,平日长辈们的各种赏赐见地眼花,因此对奖品都没什么反应。倒是周清枫,瞪着托盘中老太太奖的那座做工精巧镶金错银的袖珍亭子,笑得一脸傻气,心想终于有钱了,小爪子不住地摸着亭子上的金银丝,想将那金银丝给扒下来,好还襄荷的债。幸好他还知道这是在大厅,才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胖爪子。

    闹哄哄的一场献寿礼终于落幕,此时也到了正午,许多贵宾已经登门,荣华院一干人等便各自散去,等待待会儿入席。

    人群纷纷散开时,周清柯却仍端坐不动。

    周冷槐送了老太太进屋稍事休息,出来便见周清柯端坐浅酌的样子。

    “清柯,到我书房来。”他扔下一句话,负手朝书房行去。

    周清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笑起身,随周冷槐而去。

    两人离去后,大厅中除了奴仆,便只剩姜氏和她的一双儿女,以及还傻乎乎捧着托盘的周清枫——这等场合周冷槐的几个姨娘婢妾是不会出现的,即便是育有两子的宋姨娘。

    周清芷瞪着周清柯的背影,颇为不忿地冷哼一声,“二哥整日不务正业,如今还做起商户人家才做的生意来,真是丢了咱们周家的脸!”

    周清枫正摆弄着那小亭子,一听这话手一抖,亭子差点没摔下去,随即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周清芷一眼,见她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才舒了一口气,也不摆弄亭子了,而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将自己当作一根柱子,目光向上,盯着头顶的那雕梁画栋,好似在研究房梁构造似的。

    周清芷还未察觉,又有些幸灾乐祸地道:“爹让他去书房定是要训斥他吧,方才顾及人多没下他面子,这会儿关起门定要好好地训他!”

    “胡说些什么,”姜氏瞥了装柱子的周清枫一眼,淡淡道,“老爷叫他自然是有事相商。”

    “有事?有什么事?他整日不务正业能有什么事?”周清芷不以为然。

    “娘,家中产业是否出了问题?”周清晗冷不丁问道。

    姜氏面上露出一丝欣慰,却又摇摇头,“能有什么问题,周家百年基业,又哪是轻易可撼动的?只是,终究……尾大不掉啊……”最后几字含在唇间,似叹息般溢出,离得稍远一些的周清芷和周清枫都未听到,只有周清晗隐约捕捉到那几个字。

    越是繁盛之物,凋零时便越腐朽。

    正午已到,周冷槐早已自书房出来,亲自招呼客人,姜氏侧立一旁,她笑容温婉,言辞得体,有了细纹的面上虽青春不再,观之却颇为可亲。

    周冷槐既想为老母大办寿宴,自然给所有与周家交好的权贵或名士都下了帖子,其中虽有许多人因公务在身不得擅离或路途遥远而未能到场,但仅仅那些到场的,便足以令人惊叹周家交游之广。

    周家以儒传家,几乎历代周家家主都是鹤望书院儒院的院长,每任家主都是桃李满天下,被无数学子以师礼待之,而这些学子中,几乎大半都会入仕。

    此刻,周家大半宾客身着朱子深衣,头戴章甫之冠,深衣白底黑缘,正是鹤望书院儒院的制式院服。受邀而来的书院其他各院山长和学子们也各着本院院服,只是因数量少,终究不如满眼的儒服来的震撼。

    一片院服之中,非书院学子出身的客人们便十分显眼,其中有襄城本地士绅,更有襄城府衙县衙的一干官员。

    为整顿吏治,预防官员*和自建势力,前朝谢宋时便有律令,为官者“不得官于其乡五百里以内”,后来,这一律令也被用在了书院制度上,即本书院出身的学子若为官,则不得就任于书院所在地。因此襄城县衙府衙有品级的官员们都非鹤望书院出身,有些甚至不是儒家弟子。他们此刻都穿着官服,在一众身着院服的客人中便十分显眼。

    宾客来齐,宴席便开始了。

    因来人众多,寿宴分开几处,女眷孩童在后院花园中摆宴,寻常宾客在第一进的花园中,剩下的贵客们则由周冷槐亲自招待,地点便在第一进房子的正厅。

    正厅十分宽阔,周冷槐坐在主位,两侧摆着两列长桌,从头到尾足有几十米长,贵客们便分坐两侧。

    襄城一干官员中,只有县令和府衙中府尹少尹等几人得以坐在正厅。

    日头渐渐西斜,时辰到了未时三刻,周府正厅中宾客酒酣耳热,桌上杯盘狼藉,已到了即将散席的时候。

    周冷槐只略沾了一点酒,但因平日不常饮酒,此刻也有些微醺,他含着笑跟身旁的贵客交谈,脑子有些混沌,面上却没露出一丝失态来。

    正微醺间,耳边忽听到一阵刀兵盔甲相撞之声。

    他猛然惊醒过来,抬眼朝厅口望去,却见一干披甲武士正整齐踏步而来。

    那武士中领头的在厅中一望,冷声问道:“河南府府尹章长陵何在?”

    如果秀水村一行人此刻在这,定能立刻认出,这领头的武士,正是那官道上肆意纵马的李统领。

    ☆、第19章 谢兰衣

    章长陵正与京城来的几位官员推杯换盏,白皙的面皮喝地通红。他也是不胜酒力的人,平日甚少饮酒,但此刻,哪怕让喝再多的酒,他也是甘愿的。

    他已年近五十,如今虽稳坐府尹之位,但谁不想更往上升呢?再说河南府乃是前朝所设,本朝建立后虽未撤府,却又于京都另立京畿府,并将河南府统辖范围大大缩小,两府相比,孰轻孰重可想而知,他与京畿府尹虽同是正三品官,但两人身份地位却可谓天差地别,若京畿府尹是天,那他就是那地。他这个年纪,若能再升一步,登阁拜相也并非奢望,但若满足于此,或许终身也就止步于此。

    章长陵虽也出身世族,但族中势力已逐渐式微,家族子弟中,官阶最高的就是他,因此家族除了银钱上的支持,再也无法给他任何帮助,而到了他这个位置,想要往上升又哪是银子那么简单的事?

    周家是他的一个希望。

    周家历代家主少有为官的,但家中优秀子弟频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再加上无数在朝为官的学子,周家对朝堂的影响力已远远超出一个书香世家的范畴。

    总之,与周家交好,绝对有百益而无一害。

    因此虽然今日并非休沐日,他却仍旧携家眷和官署中一众官员前来为周老太太贺寿,并精心准备了贵重的寿礼,寿宴上更是八面玲珑,竭力与周家交好。

    刀兵盔甲相撞声响起时他还没有注意,仍眯着眼与身边客人攀谈,直到听到那声冷喝喊出自己的名字,他才蓦地打了个激灵,抬头望去,就看到一披坚执锐的黑甲武士正满脸寒气的望着自己。

    在厅中上百人中认出章长陵并不难。大周律令,三品以上官员需着紫袍,配金玉带,厅中客人中自然有三品以上官员,但这些官员全部出自鹤望书院,因此都着儒服,还着紫袍玉带的,只有章长陵一个。

    “你便是章长陵?”那黑甲武士只在厅中扫了一圈便将目光落在章长陵身上,见他望过来,便开口问道。只是虽然口中吐出的是问句,话里却分明已认定了他的身份。

    章长陵有些恼怒,他虽为与周家交好而放下身段与人盘旋,但毕竟为官多年,哪里受过这种当面呼喝的待遇,即便是周冷槐,对着他也是恭敬有加。眼前这武夫当堂喝出他名字,又佩刀穿甲,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他登时气怒,硬声回到:“不错,在下正是章长陵。倒不知阁下是哪位,持兵登门,真是好大的威风!”

    此话立时引起厅中数人的一致点头。

    进门解刀剑,这是哪个大户人家都有的规矩,如黑甲武士这般一群人登门还持刀佩剑的,要么实在不将主家放在眼里,要么脑子里装的都是稻草浆糊。

    章长陵以为这武士是后者。

    但很可惜,这武士是前者。

    。“……李、李统领?”坐中有客人迟疑地道,“可是禁军统领李恒泰大人?”

    “呵,这位大人看着眼生,怕是不常在宫中行走吧,能认出我来倒不容易,”那黑甲武士一脸讽笑,又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周冷槐座旁的太子太傅周均善身上,“太傅大人,别来无恙。”

    周均善正是周冷槐嫡亲的二叔,曾在先帝时任中书令,佐天子总百官,行宰相之权。今上登基后授周均善从一品太子太傅,只是太子已年长,学问上几乎无可教导,因此这太傅之称更近乎虚衔,并无什么实权,不过倒是常有在宫中行走的机会。

    “李统领,”周均善面目慈善,看着那武士揖手笑道,“几日不见,统领更加威猛了,老朽眼拙,一时竟没认出来。不知统领此次来襄城所为何事?周家既为地主,当略效地主之谊。”

    “哼。”李恒泰轻哼一声,也不理会周均善,只是又转头,朝章长陵道:“章大人,你现在可知我是何人了?”说着,右手自腰间掣出一个鱼形铜腰牌来,并将腰牌正面对准章长陵。

    那腰牌上刻着四个字——

    如朕亲临。

    章长陵“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章长陵长期在外为官,对京中权贵们并不能一一熟识,但起码名字是知晓的,这其中,李恒泰便是最近几年京中新起的权贵之一。

    李恒泰如今年仅二十,却已是京师万骑禁军统领,这倒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谋略出众,而是他有个好姐姐。李恒泰胞姐是当今李贵妃,育有皇四子,深得今上宠爱,李恒泰作为贵妃幼弟,经常出入宫闱,在今上面前也甚是得宠,因此虽只是禁军统领,却素来嚣张跋扈,即便是路遇三公也丝毫不退让。碍于贵妃威势,朝中大臣即便不与之交好,却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这么一个煞星,怎么就找到他头上来了?章长陵一边哆哆嗦嗦地跪着腰牌,一边欲哭无泪地想着最近有无贪赃枉法。

    李恒泰见章长陵吓得脸色惨白的样子,这才心里舒坦些,将腰牌放回腰间,慢条斯理地道:“章大人好兴致,这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实在是羡煞我等。唉,只苦了我和我的一干兄弟们,皇命在身,只得千里迢迢地赶赴襄城,好容易到了地儿,去找章大人办理交接事宜,谁知——章大人竟不在官署。”

    章长陵心里一“咯噔”。

    李恒泰又道:“不止是章大人,连两位少尹大人也不在,这可愁坏了我等。好在一打听,听说诸位大人们是到周府吃酒来了,我等又急匆匆奔马赶来,因生怕晚了一步见不到大人们,便连衣衫都未换,兵器也未解,一路不停地,登了门连下人通报都未等得及,才总算是见着了大人一面。”

    李恒泰这话带着怒气,目光也如刀子一般从章长陵等襄城官员身上滑过。

    所有的襄城官员都冷汗涔涔。

    李恒泰勾起嘴角笑道:“只是,今日既非例假又非休沐,不知各位大人为何不在官署办公?”

    “如此擅离职位,各位难道不知,这可是玩忽职守之罪!”

    擅离职位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上头人的意思。章长陵是襄城最高长官,整个襄城上头都没人,原本不论他怎么擅离职位,哪怕天天翘班不去官署,只要没人举报上去就没事儿,毕竟谁让襄城官员里他最大呢?

    可偏偏来了个李恒泰。李恒泰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若他将这事儿跟皇帝那儿告一状,章长陵别说升职了,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官儿都难说。

    一想到这里,章长陵整个儿都如坠冰窟。

    周冷槐解救了他。

    “李统领,”周冷槐揖手道:“在下周冷槐,忝为鹤望书院儒院院长。今日乃家母寿辰,此前思虑不周,给府衙各位大人下了帖子,诸位大人也是不忍驳了在下薄面,故才登门而来。寻根究源,错责尽在周某思虑不周之故。”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眼前却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听大人所言,您身上有皇命在身,何不令章大人将功补过,先将圣上的差事办好,其余诸事再议不迟。”

    “对、对,”章长陵猛然抬头,随即点头如捣蒜,“请统领吩咐,无论何事,排除万险下官也一定尽力而为!”

    李恒泰笑了,“用不着排除万险,不过小事一桩,相信章大人定能将事儿办得妥当。”

    “襄城县公之子谢兰衣旧疾复发,恳请陛下准其离京,归祖籍疗养,我等就是为护送他而来。”

    “找章大人,自然是希望章大人作为一府长官,能够好、好、地、照、顾、谢公子。”

    章长陵瞠目:“襄、襄城县公,那不就是……”

    “是啊,可不就是那前朝废太子。陛下仁慈,封了他个县公的爵位,还特意将他祖籍所在的襄城封给他。”李恒泰忽然笑容灿烂起来,“只可惜呀,福薄,连封地都没来得及看看就去了!”

    “如今谢公子是为一偿其父的遗愿呢,只是他向来体弱多病,这襄城的山水也不知能不能保佑他养好旧疾平安返京。章大人,你说呢?”

    “这、这……”章长陵“这”了半天,终究没“这”出个什么,最终只得说:“下官明白大人意思!”

    李恒泰解气似的一笑,但终又加了一句,“陛下对此子喜爱非常,时时牵挂他的病情,虽不知这襄城能不能养好他的伤,但总不会更加恶化。”

    说完这句,他脸上露出颇为嫌恶的表情。

    章长陵想起曾听闻的那些传言,再想想李恒泰的身份,只觉隐约窥到了什么,心下也瞬间明白李恒泰话中之意。

    既不能治好又不能恶化,那这病,就只能一直养着了!

    ☆、第20章 诸公议

    章长陵和府衙的一干官员们跟着李恒泰走了。

    随后,寿宴提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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