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听风已经率先进入船舫内,留慎楼在船首吹了半天冷风。但他尚未保持清醒,也心知自己方才做了何等大胆的决定。

    他并非高兴过度,一时忘了隐藏魔气,直接将其运用于助力船只行进。既然自己的身份已经败露,不过是凭借着失忆的假象,妄图得到师尊的暂时原谅,这不是长久之计。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贺听风能彻底接纳自己。

    正如段清云所说,他师尊装聋作哑,是信他爱他。但若伪装失忆一事被拆穿,加之他隐瞒依旧的魔修身份,也许贺听风真有可能将他再次赶出无上晴。

    段清云的话就像一根针,不住地在慎楼的脑海中盘旋。

    因此他想明白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万一贺听风再度心软,他便能永远有借口,赖在无上晴不走。

    慎楼深呼吸一口气,莫名感觉紧张过于,他神经质般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用力之重,竟直接破皮,隐约渗出血来。

    他掀起船帘,俯身进入,一眼就被其中的仙君吸引,完全连视线都无法挪移。

    贺听风的幂篱早已被摘下,隐藏了一路的银发彻底暴露于空气中。他将双手搭在窗前,脑袋虚虚枕在上方,江上的风来势平缓,偶尔会吹动发丝,与帷幔一同扬起。

    相较之下,仙君的侧脸竟然白得近乎透明,虽是如此,却不显任何脆弱。他只需简单往任意处落座,便可以直接成为人群焦点。

    目之所及美得仿若虚假,连船舫壁画都抵不过他。

    慎楼不自觉屏息凝视,似乎害怕自己的呼吸惊扰到对方。他更加觉得,自己让师尊戴上幂篱的决定十分英明,毕竟对于慎楼来说,师尊的容貌可不能让寻常人轻易阅览。

    他动静不大,但贺听风还是听到了声响,微微偏过头来,倚在肩侧的银发垂落下来。眼眸状似琉璃,波光流转,暗含未尽之语。

    恐怕很少有人能抵御这一眼,例如慎楼,就差点被这轻瞥看得当场出丑。

    他掩饰性地低咳一下,随即扯了扯不太宽松的衣袍,以免被师尊看到不妥。

    阿楼。贺听风轻声唤他,从话语中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跟平日的寒暄别无二致,你没有失忆,是吗?

    慎楼心里咯噔一声,就算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还是被对方的直言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喉结上下滚动,心头鹿撞,几乎不敢直视贺听风的眼睛。

    我他脸色变化了些许,最终尽数归于沉默,半晌,跪下身来。阖目不敢再看,似是有些难堪地承认下来,是。

    眼前是漆黑一片,他在度日如年的黑暗中,听到贺听风轻声叹了口气。

    随即就被搂紧怀里。

    慎楼陡然睁开眼睛,却见他师尊的脑袋就搭在他的左肩,银发惹眼,发尾的清香窜入他的鼻下。侧脸温润,哪怕未曾触碰,他都能感觉到其上的柔软和紧致。

    也许是觉得拥抱能够给予人最大的慰藉,仙君微微俯下身来,将直直挺立腰板,闭眸静待惩罚的徒弟抱紧怀里。

    手掌托在脑后,极富节奏地用指腹按揉,突然开口:是师尊拖累你了吗?

    慎楼一愣,不住地摇头,有时候脸颊会蹭过师尊的,却被当事人装作并未触碰。

    师尊怎会这么想?您多年为我殚精竭虑,四处奔波,分明是徒儿拖累于您。也是徒儿鬼迷心窍,不愿止步炼气,方才动了歪念,修炼禁术堕魔。

    贺听风总是觉得,他作为慎楼的师尊,理应扛起重任,然而徒弟停滞炼气,武功长久没有精进,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这个做师父的太过没用,没有寻找到助力突破的途径,才会使得慎楼弃他不顾,胆敢触碰禁书。

    师尊。慎楼呼吸急促了下,他不敢再沉默下去,于是决定就此道出内心惶恐和不甘。

    他缓缓从贺听风的怀中退出,将脑袋垂得极低,似乎不愿面对预想的情况,但慎楼还是咬牙开口:您能原谅我吗?

    这一次,他什么借口都没找,连可怜也不曾装,问出口之后,内心惴惴不安,小腿肚都在打颤。

    慎楼发誓,他面对比自己强大十倍的敌人都没这么害怕过,而今不过只是一个回答,却让他连站稳都困难。

    殊不知,他眼睫的颤动早已将忐忑暴露得彻底。贺听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既心疼又内疚,他将手置于慎楼的后颈,慢慢凑近,准备将一个吻烙印在徒弟的眉心。

    但吐息灼热,慎楼从不会将此等亲密之事纳入思考。喷洒至他的额前时,不禁略感疑惑。

    在薄唇即将触碰眉眼之时,慎楼恰巧微抬头,原本是准备看看师尊打算做些什么,唇上就多了抹柔软的触感。

    双唇紧密相贴,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触即分。

    贺听风猛然呛咳两下,面红耳赤,无奈扶额。再观慎楼,堂堂十方狱魔尊,头一次这般娇媚,脸色通红,几乎羞成了个大蒸炉。

    他目光闪烁,紧捂住嘴唇,小腿发软,竟直接坐在了地上,狼狈至极。借着手掌阻挡,嘴唇悄悄合上,一抿再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的!

    可是最近评论真的好少QAQ

    历经千辛万苦亲亲了,为师尊求一个~

    第三十五章

    江面波光粼粼,水纹荡漾。由魔气作为动力行驶的船舫,行进得不疾不徐。偶有微风吹拂帷幔,惊动其上的风铃,便是一阵清脆声响。

    再看内里,则是一片寂静无声。

    无形的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慎楼是心有异样,贺听风则是完全无地自容。

    他平时为老不尊也罢,偶尔调戏徒弟倒也能增添生活的乐趣。但今日这个吻,当真是让仙君连脚趾都抓紧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徒弟尚还年轻,这等亲密之事本应该留给心上人做,叫一个几百岁的老妖怪夺走,还像话吗?

    方才那触感哪怕微乎其微,甚至连任何细致的印象都没能留下,还是在贺听风脑海中长久挥之不去,深刻脑里。

    虽然仙君日常以戏弄徒弟为乐,但他本质上仍旧是个不通情爱的佛僧,他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时间多于千年,少则现今,都不会有机会品尝众生苦乐。

    然而,这个意外的亲吻,却让他似乎瞬间打通任督二脉,窥探到了一分情爱的酸甜滋味。

    贺听风将其归咎于徒弟的反应,慎楼那般纯情捂嘴,像是被人轻薄了一般的模样。就算仙君尚且有些羞赧,但临到头,任性的脾气却怎么都使不出来。

    说到底,也是他自己不小心。最近跟徒弟实在太过不分彼此,贺听风本以为如此能够拉进同慎楼的距离,却不想,不仅造成反作用,还差点把自己也赔进去。

    仙君飞速转移话题,全然不顾慎楼目光的灼热,将眼神轻移开来:阿楼,你是从何处寻到禁书的?

    慎楼一顿,脸上红潮尽数褪去。他站起身来,润湿唇瓣,直视师尊,临到嘴角却突然话风一转,闭口不提答案。

    冒昧询问师尊,能否告知徒儿您是何时开始怀疑我身份的。他追问,步步紧逼,是在禁渊内发现的吗?

    一想到禁渊,贺听风的脸色变了两变,他不知想到些什么,眼神微微躲闪:为师不曾去过禁渊。

    他也没说谎,入禁渊者是泽川,并非贺听风的主神。

    师尊的表情实在过于好懂,慎楼只需扫上一眼,就能得知对方在想些什么。

    恐怕是因为他在禁渊落了贺听风的面子,且分明已然飞升,却不仅没保护好弟子,还险些被凶兽打成重伤,仙君觉得很是丢人,自当决然否认。

    泽川,是师尊的分神对吗?他分明是在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泽川消失的时间太过巧合,且禁渊内上古凶兽皆被屠戮,危险存在的可能信极低。再者,慎楼早已经观察出了泽川的异样,加之现在师尊否定得极为坚决,他心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泽川当时受伤十分严重,治疗无效,慎楼以为师尊当真受了重伤。但看现在贺听风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模样,他总算放下心来。

    贺听风的谎话被陡然拆穿,颇有些恼羞成怒。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倒是有了几分泽川的影子,不管不顾似的:你不是问我何时开始怀疑吗?

    他突然从身后摔出一件衣袍,整体为玄,勾勒金边,素净中隐藏富丽堂皇,显而易见是无上晴的产物。

    这是本君从十方狱中找到的,如果说之前皆为怀疑,那么这件玄衣的存在,我没法说服自己不信。

    他语气甚至带上些炫耀,似是要好好比较一番,谁的证据更有力。

    明明年岁过百,此刻脸上显露的洋洋得意,竟将他表现得如同孩提一般幼稚。

    慎楼怔然看着这件玄衣,猛然闭紧了嘴。若非被对方找到证据,他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在十方狱留下痕迹。

    当初他时刻提心吊胆,害怕师尊第二天就会恢复记忆,于是褪下贺听风赠予的玄衣,用作往后无眠的慰藉。

    但现在,东西被当事人挖了出来。慎楼的脸色由红变白,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场跟师尊的对弈中是他输得彻底。

    但贺听风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必须得灭灭徒弟的微风。他从椅凳上起身,几小步走至慎楼面前,衣袂扬起,昭显主人脚步轻盈,心情愉悦。

    他仰着头,直直看向慎楼的眼睛,戏谑道:你当时不是说,把衣袍损坏了吗,可为师细细看过,这件玄衣可是保存得极为完好唔。

    慎楼一把横过贺听风的后脑,将其按进自己的胸前。耳根再度透红,贴紧的心跳如若擂鼓,他话语中是满满的无可奈何,求饶似的轻拍对方后背。

    师尊你饶了我吧。

    贺听风的脑袋埋在徒弟胸前,闷闷地笑了一声,也作势将慎楼圈紧。

    师徒二人就这姿势抱了一会儿,仙君也觉得自己跟小辈较劲,实在过于幼稚,于是指尖偷偷勾起。

    用灵力将玄衣团吧团吧揉在一起,然而下一秒,四周偶有些微灵力波动。他嘴角的笑容霎时落下,眼神猛然变冷,同时挥出一掌,竟直接击落帷幔,沿着窗外飘向空中。

    谁!

    他从慎楼怀中推出,身形移动,瞬至窗前,灵力仿佛成了条细绳,只需用力一拽,那在船外偷听之人就再也无法躲避,摔进内里。

    贺听风那一掌应当是完全没有留手,直击痛处,那人重重摔进船舫,面上梨花带雨,连妆容都花了一半,竟是个身形消瘦的女人。

    慎楼细细打量一番,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熟悉,不断在脑海中过滤记忆。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贺听风皱眉。

    话虽如此,贺听风并不担心他们的谈话被偷听了去,五洲之内,恐怕还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眼睛,隐藏在角落长久不被察觉。

    就算是方才紧迫关头,他也是第一时间就将人揪出。

    女子低声啜泣,满脸泪痕,眼中仿佛有含波秋水,欲语还休。

    奈何仙君根本不懂怜香惜玉,他对这般偷听窃贼厌恶得紧,不论男女都视同鼠辈。见状,他手中直接凝结断玉,最后重复一遍:要么说,要么死。

    剑锋寒光映射上女人的脸,她表情微微一僵,似是在怀疑自己的媚术出了问题,虽提防贺听风的刀剑,眼珠一转,随即将视线转向另一人。

    公子!救救奴家吧,奴愿替您做牛做马报答恩情。这一声叫得是婉转动听,可比那树上的黄鹂还要婀娜,眼波流转,含蓄地朝着慎楼送去秋波。

    哪里是愿当奴做婢,分明是想以身肉偿。

    慎楼对此嗤之以鼻,但贺听风不知,私以为两人相识,狐疑地偏头,将视线瞥向徒弟,似乎在暗示:难不成,这是你欠下的风流债?

    也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在脑海出现的瞬间,贺听风突觉心头针扎,不过一瞬即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抿紧唇,眼神微不可见地轻移开来,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将断玉收回。

    然而慎楼此时却没注意到师尊的不悦,他眼神从女人全身扫过,眼中毫不掩饰厌烦,较之贺听风的表情更为不屑: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所有记忆串联起来,面前这个容貌虽略有改变,但大体一致的女人,正是慎楼前几日顺手在采花贼手中拯救的人。

    当初他以为对方不过区区可怜之人,且本就为发泄杀欲,随手拯救也并无不可。但今日一见,那所谓的采花贼,恐怕是女人主动引诱的罢。

    贺听风眼中波光流过,心下一沉,手指刚无意识地搅在一起,就被慎楼攥紧。尚有陌生人在场,他条件反射般试图抽出,却被对方牵得更紧。

    他抬眼看去,只见慎楼眼底全是自己,无奈哄道:师尊。

    紧接着,慎楼将来龙去脉讲述一番,贺听风的脸色才终于渐好。

    两人姿势亲昵,外人一看就不一般。那女子见自己被忽视得彻底,脸色阵青阵白,很是难看。

    她突然不再假装,主动从地面站起,身形修长,褪去柔弱的表情竟然带了份冷漠,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我道如何,原来堂堂仙君,也能做出此等有悖人伦之事。

    贺听风心一紧,他心知对方所说不是什么好话,且慎楼已然解释清楚,他自不必手下留情。正准备动手,便见身侧一缕魔气窜出,强制禁锢住女人的脖颈。

    呼吸被阻断,女人奋力挣扎起来,用手指抠挖无实体的魔气,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收越紧,在自己的脖颈上留下数道血红的刮痕。

    她脸色由红变紫,被掐得直翻白眼,连涎水都趟了一地。也许是这才清楚,慎楼真的是想置她于死地,女人浑身爆出一缕金光,得了个空隙,将未尽之言道出口,手下留情!先别杀我,我的身份还有用。

    话音刚落,她拼尽全力挣脱的小缝隙就再度收紧,魔气层层缠绕,似乎下一秒就要搅断她的脖子。

    慎楼并不在意威胁和求情,但衣袖突然被人轻轻扯了下。他一顿,随即放开禁制。

    女人重重摔倒在地,捂住重新获得呼吸的脖颈,剧烈呛咳起来。

    慎楼转头,跟方才制止他动作的师尊对上视线,眸中隐含疑问。

    贺听风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再将灵力推送女人体内。脖颈处火辣辣地疼痛就消散了些许。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面上满满都是愤懑不平,面对慎楼时还有些惴惴不安。

    她从方才的魔气中已然猜得慎楼身份,奈何武力值低下,无论如何也不是面前两人的对手。

    只见女子将手掌在脸前一挡,容貌瞬间改变。原本约莫及笄年岁的妙龄,腾然转换成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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