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隶的目光,只是缓慢地扫过朱琪脸上。于是,朱琪刚才翘起来的嘴角,立马畏缩地退了下去。

    隶王不悦的情绪由此可见,不喜欢有人这样嘲笑自己弟弟。

    朱琪耸耸眉头,闭住嘴巴。

    他是不敢议论护国公府的人了,可是,那些赶着来上朝的大臣们,在没有发现朱隶的时候,却是一路放肆地言谈起了李敏。

    “据说,大皇子如今病情能有起色,全靠了隶王妃的医术。”

    “不是说隶王妃为了救大皇子,被三爷误会折断手了吗?”

    “还有人说,三爷这是趁机报复,因为隶王妃之前是订给三爷的——”

    “胡说八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前日太子面圣这样说之后,到今天,都被关在太子宫里闭门思过。”

    徐有贞作为刚被任命为翰林院负责编纂文史的官员,进宫第一次面圣,第一次到午门,听到这么多官员,却全在议论自己表妹的事。

    表妹被三皇子折断手的事,早在那天事发时消息传到他住的客栈。他接到消息后,一时还不敢和在京师的徐三舅说。

    说这个三爷,当年单方面撕毁与李敏的婚约涉嫌不义,现在,竟然是反咬李敏一口说起是李敏不义。

    徐有贞两道清秀的眉毛聚拢如山,对朱璃了解不多,但是,仅凭无信无义这点已经够让徐家人鄙夷不屑的了。

    议论的人声鼎沸,那头,骑着马过来的朱璃,到来之后,那些人一时没有意料他到,口无遮拦还说了一通。

    马维牵拉自己主子的缰绳时,皱紧的眉头里露出几分怒气。知道这些人不是看不见朱璃来,是都知道朱璃靠着东宫,现在东宫失势,一群人,在朱璃面前都才敢这样放肆。

    在朝廷里,哪个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算了。”朱璃把手中的马鞭扔在马维怀里,淡淡的眉宇之间,似乎是略显沧桑,早对人生百态看尽的模样。只是眉梢上的那抹严酷,照常是秉公办事的那位三爷。一眼扫过去,那些人倒也没了话声。

    朱琪退了一步,让开道儿,眉角肆意飞扬,看着自己三哥走过自己面前后,走到了朱隶面前。

    “隶王。”朱璃拱手。

    朱隶淡淡地回头颔首:“三爷有事找本王?”

    “不知道隶王妃手上的伤如何了。之前,隶王与本王相约过,说是会让人到本王府上报个信。”

    四周的人,都屏声静气地看着这两个男子。

    “三爷,该操心的人,应该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大皇子吧?莫非是担心大皇子,所以,担心起本王的妃子?上次三爷可是答应过本王,向皇上禀明,本王的妃子因受伤之事再不能为朝廷效力。”

    底下那一帮竖起耳朵听着的官员们,都听明白了,传说中李大夫因公受伤不能再给人看病的事儿是真的了。

    有人拍了拍自己手心。

    徐有贞站在人群当中,目眺自己妹夫和朱璃说话,耳听八方,听到许多人的那个议论声都有些惶惶了起来。

    原因是,虽然有李敏在那天危急时刻救了大皇子一命,但是,大皇子这个病,真不是太医院那些老头子可以完全应付的。大皇子究竟能不能真正好起来,赢过东宫,坐回自己太子的位置,还难说。

    可以说,李敏是关键。

    按照这样的说法,朱璃在关键时候折断了李敏的手,说不定不是报复,是图谋,是为了东宫早已计算好的一个招数。

    徐有贞眉头微簇,比起刚才那些人一面倒说朱璃是报复李敏,现在这个揣测,无疑比报复更糟糕。说明,他表妹哪怕是有伤在身,都很难摆脱这团泥潭。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那两颗万丈光华的男子,倒是疏忽了他徐有贞。当朱隶身边的人,忽然挨到他身边传来李敏的话时,徐有贞眸子里一怔。

    “你说隶王妃是拜托我——”徐有贞不知觉中抓紧的掌心里冒出了层汗。

    伏燕点点头:“是。王妃是这样让奴才传话给徐公子的。”说完,他看徐有贞额头大汗淋漓,像是潮水泉涌,如临大敌的模样,暗暗吃惊。

    要说李敏让他传什么话给徐有贞,不就一句:开门大吉。

    他是听不明白李敏这句话什么含义,但是看徐有贞的样子,不太像是一句什么好话。

    徐有贞是心头掠过一抹诧异:自己表妹这个胆子也太大了吧。

    开门大吉,是李敏和他们就青霉素使用一事达成的暗号。李敏这是打算开始拿培养出来的青霉素用到病人身上来试用。

    由于这个东西,徐家人都前所未闻,徐家人怎能不对此战战兢兢。徐有贞固然不是大夫,可家族里做的是药师行当,算是自小耳濡目染,知道每种新药材在用到病人身上之前时,是大夫都不敢肯定有用并且没有毒性大过药性。神农尝百草,这样的传说不是假的。一般药材都要先经过大夫自己尝试之后,才敢给病人使用。

    可是,偏偏李敏制造出来的这种药,不是一般病人还不能用。最好是有犹如肺痨那样的病人来试药,比较能见到是不是这种药具有非同寻常的效果。

    现在,李敏是选定了用药对象,想拿来试用了。

    徐有贞凝了凝神,问:“隶王妃还有说其它吗?”

    伏燕摇摇头。

    让他们准备好药,至于,李敏拿给谁先试用,好像也不想和他们说。这或许是出于保护他们。

    百官通过午门,入宫了。

    到了大殿,徐有贞官位低级,只能在大殿外的广场拜见皇帝。

    远远,见着黄袍飘进了大殿里。众臣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爷坐上了大殿上唯我独尊的龙椅上,俯瞰朝拜的那一众臣子,声音平静有力地说:“都平身吧。”

    窸窸窣窣,衣袍拂过地面,衣袂擦擦,戴着各个等级的官帽,身着朝服的官员们,起身的动作并不划一,有的弓着背,有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万历爷的眼,扫过在大殿里觐见的那些人头人脸,一声长叹:“太子没来。”

    “是。”那从左侧走出来的一名老臣,眉须花白,背部一点佝偻,嗓音沙哑,说,“臣回禀皇上,太子在太子宫中抄写道德经,帝王训。”

    说话的这人,其实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太傅张大人。

    群臣只看皇帝的脸色。万历爷的眼光,扫视张大人的脸时,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

    这个老师是万历爷自己安排给太子的,万历爷想说这个老师的不是,是得掂量几分。

    “太子能在自己宫里修身养性,是好事情。”万历爷不偏不倚地说。

    众臣垂头,能看见张大人下巴那抹白须像是随风吧啦吧啦摇晃。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开局有些让人惊心胆战,在大殿里上朝的官员都没有一个敢先开口参奏。万历爷坐在龙椅上好像打起了瞌睡。

    殿内僵硬的气氛,都能传到屋外。

    这时候,从大殿门口飘进来一抹小人影,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进来的人是皇太孙朱準。

    “孙臣拜见皇爷爷。”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的朱準,不敢急着抬头。

    万历爷俯视自己孙子的头顶,眼睛眯一眯,问:“皇太孙有何事要向朕呈奏的?”

    “皇爷爷。”朱準说,“孙臣是为霄情苑的命案一事,想对皇上阐明真相。”

    “霄情苑?”万历爷好像还不知道霄情苑里刘嫔跳井死了的事,不,不是不知道,是没有放在心上。皇帝说:“后宫里的事儿,不是都由宗人府在处理吗?”

    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张公公连忙走出来答:“是的。如今霄情苑这个案子,抓到了一些嫌犯,都关押在宗人府里。”

    “那就对了。皇太孙是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霄情苑与东宫有瓜葛吗?”

    朱準脸色微微涨红,努力控制住:“启禀皇上,孙臣母亲太子妃,只因为路过霄情苑门口,被视为害死人的嫌疑。但是真相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怎样?”皇帝突然间慢慢降下了一些声音,“皇太孙是认为,朕的官员办事不力,因为某些原因,特意去抓太子妃。”

    “不,孙臣不是这个意思。孙臣只是想说,死的人——”朱準咬了一口嘴唇,“那个在霄情苑里被打捞上来的死人,其实不是刘嫔娘娘,是另有其人。所以,与太子妃并无关系。”

    一句话,令大殿里满堂哗然。

    众臣不由议论声起,很是震惊。来之前,或多或少都是听过冷宫里发生命案的事。但是,没有听说过死的人其实不是刘嫔。

    “皇太孙此话是真是假?宗人府怎么没有把如此重大的事禀告给朕?!”眼看皇帝像是冒起了一丝怒火。

    宗人府负责此案的左宗令,接到皇命,进入大殿,战兢地回话道:“回禀皇上,仵作仔细检查过在霄情苑里发现的尸体,并没有发现死者身上有除了溺水身亡以外的迹象。”

    “没有查出不是刘嫔?”

    “是。没有。”

    文武百官的眼睛,和万历爷一起,都落到了朱準的脑袋上。朱準凭什么说,死者不是刘嫔。朱準抬头的时候,能清楚感受到右侧射过来的一道利光。

    那是隶王,传说中的魔鬼,让任何人都能心惊胆寒的夜叉。现在,朱準能亲身体验到这股寒气,正从朱隶那里射到他身上。

    想他媳妇是看在小孩子的份上好心帮一把,但是,如果这个孩子不知好歹,学习大人,忘恩负义。

    “孙臣手里有证据,但是,孙臣有难言之隐,现阶段不能陈述给皇上。只希望皇上能让人查明真相,不要急于诬陷中伤那些无辜的人。”朱準低下小脑袋,诚恳地说。

    四周的人听着倒抽一口冷气,这个皇太孙是在说笑话吗,没有证据,敢在朝廷上这样说话,哪怕他贵为皇太孙,可是谁不知道东宫现在自己地位都难保。

    万历爷面色微沉,忽然间一掌打在了龙椅扶手上:“在前日,太子来到朕面前,也是为某人求情。朕因此对太子大发雷霆,说太子如果能只专注自身做好自己的事情,又怎会一错再错,错到如今江淮两地民众是万民请书,向朕陈述太子的人所为的种种暴行。”

    大殿里面鸦雀无声,每个人,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让人不得不佩服,殿中跪着的那个单独的小小的身影,在此时此刻能扛得住。

    左侧在太子太傅之前站着的官员,走了出来说:“臣启奏皇上。”

    众人一惊,看着那个走出来的人,正是内阁首辅鲍伯。鲍伯,大家记得,似乎是当年力荐二皇子为太子的人选,一直也是,致力把太子扶为未来的帝王。莫非,这是要为太子求情。

    “朕准。”

    鲍伯道:“当年,大皇子贵为太子被废之后,是臣力荐了如今的二皇子继承太子之位。但是,还请皇上回想当年,大皇子作为太子时,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都是孝德皇后与其娘家人所为,大皇子年幼属于完全无知。那时候,皇上让大皇子去京泰山守陵,其实是为大皇子的安危着想,担心大皇子再被某些人利用。现在,大皇子回宫了,对于太子之位,按照自古以来的长幼次序,于情于理,也该是大皇子回来继承太子之位。”

    什么?

    一个个惊叹号,都可以写在文武百官众臣的脸上了。

    鲍伯这算什么?保帅弃车?是认为现在的二皇子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见风使舵,赶紧转过来巴结大皇子。

    “鲍爱卿此言,可是肺腑之言?”万历爷都眯紧了眼睛问,“鲍大人难道是忘了,这么多年来,你与太子太傅,在太子犯过诸多错误时,都仍然没有忘记向朕保举太子。”

    “回皇上。”鲍伯道,“臣只是尽臣子的本份,为皇上和大明王朝尽自己一份臣责。臣,不会说是谁的人,只是皇上的人。二皇子如今犯下的错误,不仅仅是包庇底下人纵容底下人,现在是连太子妃,都涉嫌谋害宫中之人的嫌疑。皇太孙又是如此鲁莽行事。臣以为,东宫气息如此浮躁,难以继承大明王朝的事业,应将此事暂缓。”

    “鲍爱卿意思是——”

    “太子之位是之前的太子合适还是如今的太子合适,又或者是两个人皆不合适,臣以为,可以先暂缓。毕竟大皇子身体未好,也难以回到东宫主持大事。”

    大殿里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里面。

    鲍伯这个提议,无疑是势必要把全部人都卷进来了。

    万历爷的目光里顿时浮现起了一丝波澜。朱琪抬头能看到自己的父亲那眼神脸色,犹如暴风雨前的大海一样波涛汹涌。都知道万历爷对现在的太子有诸多不满,但是,现在有人提议让东宫的主子换位,万历爷却显得并不开心。

    为什么?

    朱琪都觉得想不明白了。

    从小到大,他都能看着太子朱铭那样的窝囊,懦弱,做什么事情,输给自己兄弟和外人是一大堆,几乎毫无可取之处。

    要是他是万历爷,肯定不会立朱铭为太子,立那个他讨厌的老三,老三性格固然惹人讨厌但是最少办事可靠,立老三朱璃都绝对比立朱铭好。

    只是,他不是万历爷,不知道自己父亲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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