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只是愣了一瞬,旋即问道:“是几年前八娘偶然去过的那个畅风园?”
    “哪个?”
    “就是弘福寺那个五层宝塔边上的院子,冷冷清清,没什么人的院子。”
    松香这么说,瑞香这才恍然大悟。
    “八娘怎么想去那儿?”瑞香追着问。
    “屋里头这会儿老夫人还在和甄夫人说话,等下肯定会叫三表哥和甄家姐姐一起去寺里转转。我要是再遇上他们,是被拉上好呢,还是摆手目送他们好?”温鸾两手背在身后,微微扬起头,“还不如找个知道的,绝不会有什么人去的地方躲一会儿。那畅风园就不错。”
    环境不说,关键是顾溪亭一定一定不会带着甄紫芝往那里去。
    而且,她想再去那里偷偷拜一拜。
    五月初四,离上辈子温家出事,仅仅只剩几个时辰的时间了。
    她心里怕,只是不知道能找谁说这件事。
    也许……
    只有佛龛上的菩萨了。
    主仆三人往畅风园去。一路果真如甄家婆子说的那样,来来往往皆是来上香的夫人娘子。
    人最多的地方,竟是连走过,都要绕几步路才行。
    “所以……这么多人,甄家真会让三郎君和她家小娘子出来走走吗?”瑞香偷偷问。
    温鸾回头,“嘘”了一声:“那是长辈的事,我们不管。”
    她目的明确,就是往畅风园去。
    也许是天意,弘福寺的那座五层宝塔恰巧在近日需要修缮,周围高高搭起架子。
    零星有妇人经过,远远见着,便又转身离去,没再往前走上一步。
    温鸾乐得清静,抬头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晃荡的金铎,捋过凌乱的鬓发,直接往畅风园里去。
    她其实也有很久没有到过畅风园。
    这几年,跟着李老夫人,她时常会来弘福寺,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陪着老夫人在前头的各个大殿里焚香听经。
    她还记得畅风园,可也仅仅只是记得,会偶然同沙弥尼问起,却没往这头再来过。
    这次来,温鸾还以为畅风园还是那个灰扑扑,不怎么干净的园子。可进了门就发现,整个园子干净了许多,墙角还新栽种了一些应季的花卉,将冷寂的小园子点缀地有了些许烟火气。
    院墙后的一丛木芙蓉还未开出花来,只绿油油的叶子密密实实相互叠加,枝叶交错,不知是风还是藏了什么猫儿狗儿,晃动得厉害。
    温鸾看着,瑞香反应过来:“谁在哪里?”
    瑞香话音落,那丛花木摇晃得越发厉害,不多久就见一身白色袈裟狼狈地从后头钻了出来。
    那人身上穿着白底的袈裟,上头早被枝叶揉捻后的绿汁沾染得一块绿,一块灰。
    手里还抓着一个扫把,想来方才那摇晃厉害的木芙蓉后头,是这人正在进行洒扫。
    “怎么是个和尚?”
    瑞香叫出声。
    温鸾却忍不住笑了。
    是啊,弘福寺这样的庵庙,怎么就出来了个和尚。
    她背过手走近:“小师傅是哪里人?怎么会在弘福寺挂单?”
    小师傅低着头,像是没听到主仆二人的问话。直到温鸾走到跟前,他才恍然抬起头,满脸惊诧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一抬头,叫温鸾就近看清了他的长相。
    不小了,论年纪,只怕与四叔一般大,样貌倒是生得极为俊秀,一身白色袈裟,站在满绿的木芙蓉前,就好像碧色中另外展开的一丛芙蓉,白如冬雪,高洁出尘。
    “原来是你。”
    温鸾愣了一瞬,低低笑道。
    “原来是小师傅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台机卡的我以为电脑要挂了……
    第60章 、〔六零〕哑僧
    甘露十四年。
    凤阳,?温家别业。
    再没有比这年更冷的冬天了。
    温鸾永远记得,凤阳难得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尤其是鹿县,?更是仅一夜功夫,就被大雪覆盖。
    别业冷冷清清的,只有伺候她的几个丫鬟穿着单薄的冬衣,缩在偏房里不敢出门。
    可外头冷,屋里又何尝不冷。
    她待不住,裹了已经不再簇新的大氅,和往常一样绕着宅子走上几圈。
    这儿是她的陪嫁,?可已经变成了她的囚笼。正门外有季家的人看守着,她出不去,每日能做的就是逛一逛,?和丫鬟们说说话,种种花,?种种草。
    又或者,在菩萨跟前静坐一日,盼着菩萨能保佑地下的家人们早日转世投胎。
    她经过正门,?门开着,看门的季家人在外头推搡一个白色的身影。
    “滚滚滚!”
    “这里没钱给你!”
    “快点滚!别惹老子发脾气!”
    她走近几步,?才发觉那是个和尚。
    白色的僧衣有些脏了,草草地套在身上,?僧鞋早就破破烂烂,?露出被冻得发青的脚趾。
    那些季家人动作粗鲁,?几下就要动拳头。她看不下去,出声阻拦:“让这位师傅进来吧。”
    “夫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了,何必去救济这种四处云游的和尚。”
    她没有回答,?请了那一言不发的和尚进门,喊来丫鬟下厨熬粥,又给他烧了热水,将僧衣换下去洗个干净。
    这个和尚似乎天生不会说话,沉默地行礼,沉默地喝粥,动作轻得连碗底磕响桌面的声音都没有。
    他似乎是饿了很久,一碗粥下肚,眼睛迟迟还盯在碗上。
    她索性让丫鬟将整锅粥都端了过来,亲自给他添了一碗。
    和尚这才抬了头,双手合什谢过,拿过碗,仍旧一言不发,低头就吃。
    “一个哑巴当和尚,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在心里念经,或者这样菩萨还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她太久没有见过生人,一时竟忍不住说起话来。
    那和尚似乎听见了,只是一声不吭,继续吃着他的粥。
    她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口子,垂着眼,说了许多许多话。
    她说她恨季家,恨大伯,更恨自己没用,除了苟活着看恶人终有一天遭到天谴,她没有胆量去死。
    她怕极了,怕就这么死了,日后谁去爹娘坟前说一句“你们没有做错”。
    她说了许多许多事,有些甚至连丫鬟她都没有提起过。可面对一个哑巴和尚,她就这么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她看着和尚吃完最后一点粥,郑重地放下空碗,忍不住笑:“小师傅,你真能吃。”
    他像是羞愧,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似乎是仅有的一点点值钱玩意儿。
    那是一枚很小很小的珠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毫不起眼,甚至可能连一碗粥都换不了。
    但她还是欣然收下了。
    不仅收下,她还另外又让丫鬟从箱底翻出了几年前原本为四叔和阿兄做的两身冬衣。
    她的女红从来不好,嫁进季家,为能做好妻子,咬着牙从头开始学。手指被戳破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能做出一双完好的袜子,两身冬衣更是花费了她许多功夫。
    可原先要穿的人已经没了,她藏着只能留作纪念,不如送与需要的人。
    和尚有些吃惊,她脾气执拗,将东西送了便没打算收回,又让丫鬟将人送出去,方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掉眼泪。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温鸾其实也想起过,那年冬日的白衣和尚之后又云游去了哪里。
    有没有再吃饱过饭?
    有没有受过冻?
    但一直到死,她都没再见过那个和尚。毕竟,那是一个到处云游的和尚。
    温鸾怎么都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会在弘福寺再碰到这人。
    她想着上辈子的冬日,想到那个一言不发却吃完了她整整一锅粥的和尚,再看眼前这张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小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那和尚只是行礼,作不得答。
    正好有沙弥尼从畅风园外经过,松香将人叫住,指了指和尚。
    沙弥尼叹一声:“他也是个可怜的。”
    念了一声佛,沙弥尼续道,“前些日子在山门前饿昏过去,正巧叫知惠大师遇见,便救回来。醒后理该是送他下山,毕竟咱们寺是庵庙,不收沙弥。偏他似乎没了去处,想留下来。大师就将他安顿在畅风园,平日里绝不出门,免得冲撞了各家夫人太太。”
    弘福寺是庵庙,让人知道这里头还住了个和尚,只怕会闹得沸沸扬扬,届时名声尽毁,各世家的夫人太太们想必也不会就这么罢休。
    可若是把一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赶出去,又难免显得弘福寺有些不近人情。
    沙弥尼看看和尚手里的扫帚:“小娘子若是介意,我这就让他往别处去,别碍着娘子……”
    听见沙弥尼的话,温鸾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随便转转。”
    她让松香给了沙弥尼打赏,见和尚始终一只手握着扫帚,另一只手行礼,拆了一小根树枝递过去。
    “小师傅如何称呼?”
    拾鸦。
    和尚拿了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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