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戴

    厚重的宗祠大门在身后合上,先出来的叶老夫人像往常一样,不要任何人搀扶,走得稳稳当当,其后是兄妹四个一字排开,腰间都挂了一块通透的美玉,水色中透着温润,四块拼起来恰好能成为一整块。

    叶央把玉戴的最为纠结。

    外人只知叶家的孩子都有块刻着名字的玉,却不清楚最后一块的细微不同。原本的四子叶安西胎死腹中,玉佩便给了小女儿,那个“央”是后来刻到背面的。叶央很纠结的是,她该怎么戴?

    若“西”字朝前,那不符合她的名字,若“央”字朝前——那是玉佩的背面,并未雕刻什么花纹,看上去怪怪的。

    走了一阵,老夫人突然停下来道:“我再问一次,你扶汤盆的那招,是从哪儿学的?”

    本以为这事已经过了,不料她又提起,叶央上前毕恭毕敬地扯谎:“……是爹爹教的。”

    自学成才的理由用过,祖母不吃这套,那就把亲爹搬出来吧。可老夫人转身,幽深的眸子凝视惴惴不安的叶央,却道:“你爹不会这招,你没说实话。”

    叶央全身都僵了,不知该不该这么早就把师父的存在说出来。在西疆时,她爹娘不清楚有这个人的存在,所以叶央下意识地想隐瞒。

    可观察了一阵,尽管叶老夫人在质问她,可脸上没有愠怒,更多的是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祖母在高兴?

    叶央一头雾水,但叶老夫人直白地点名她“没说实话”后,居然就这么走了!

    或许是祖母和师父认识?叶央百思不得其解,红衣师父现在都不知道游荡到哪儿去了,想问问他也没机会,还是等日后同祖母感情深一些,再去跟老夫人打听吧。

    叶安北下午要回大理寺,出了宗祠就走了,也没和叶央说上几句话,只吩咐说晚饭过后在内院花园里摆上茶点果子,要赏昙花。

    叶老夫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四兄妹在一起说说话,联络一下感情。

    当晚刚过了戌时没多久,叶央就往花园凉亭里走,步伐很急裙裾翻飞。按说昙花要稍晚一些才开,但他们兄妹的心思明显也不在这上头,况且院中总共两三株并非名品的昙花,随便看看还行,却当不起那个“赏”字。

    白天的暑气早被晚风吹散,不冷不热,教人通体舒畅,凉亭四周挂着灯笼,早就有人候在那里,或斟茶或吃果子,十足的悠闲。

    “哥哥万福。”大家族出来的丫鬟礼数都很到位,经过一下午的强化学习,叶央终于从云枝那里学会了大祁的问候方式,双手指尖相对,身体微微前倾,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礼。

    下人都在远处候着,周围都是自家人,便随意了许多。

    叶安北换了身常服,此时正端坐在重檐四柱六角凉亭正中的石桌前,动作斯文优雅抿了口茶水;叶二郎横跨在木质长椅上,曲起一条腿背靠亭柱喝着果子酒;叶三郎倒真正像个赏花的人,半蹲在亭外的几株昙花前凝神看着……然后伸手揪了一片叶子下来。

    “阿央来了。”叶三郎莞尔,快步走回凉亭,拿了个桃子扔过来。

    夜色下,叶央没看清是什么,却下意识伸手接过,动作自如,发现是吃的,就啃了一口沉甸甸的甜润水果。

    兄妹四个互相看看,彼此觉得新奇又熟悉。叶央想问家里的情况,自从听了祖母在宗祠的话,她很想知道哥哥们少了爹娘照料是怎么过来的,而叶家兄弟则很好奇她这些年在外头经历了什么。

    想说的太多,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倒是叶二郎略略举高手中酒壶,别扭地开口:“二哥给你赔罪。”说罢,一饮而尽。

    “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叶央找了个大哥斜对面的石凳坐下来,毫不在意,“在承光寺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帮那个叫巧筝的姑娘解围来着,早知道你心地不坏,只是……”

    她顿了顿,叶三郎抢话说:“吴家那个小丫头猖狂得紧,寺庙里也敢动武,二哥就不该同那些人来往。”

    话题很快打开,沉默着听他们交谈的叶安北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吴家虽为新贵,但这几年仗着权势便无法无天,连门房都敢向地方小吏索贿,已经被参了几本;倒是王家的几位,不愧为世家出身,品行都是一等一的。”

    叶家长子开口果然不同凡响,一说话就从朝堂形势分析。他年少老成,却不像叶央只偏重某个方面,发展的相当均衡,无论行事做官都很得上峰喜欢,连皇帝都夸了好几回。一出孝期便升了三品的大理寺卿,执掌刑狱案件,这已经是朝堂里同年纪的官员中,比较高的品阶了。

    ☆、谈天

    相比之下,叶家算是权贵家族中子孙成才几率最高的,不过难免有意外。二郎叶安南将近弱冠之年,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京城里闲逛,凭借爵位和大哥的面子荫了个闲职,一个月里也有二十天消极怠工,原先整日同长公主的小儿子厮混享乐,去年长公主的嫡幺子成亲,黑白双煞少了一个,留叶二郎一人在纨绔界孤独求败,今年准备重出江湖,不料撞到亲妹妹手上,考虑着要不要洗心革面。

    三郎叶安东在做皇子伴读,整日进出皇宫,唯一的好处是殿试时可以多加点印象分——他大哥考学士的时候成绩只得第二,可殿试却得了头筹,可见古代科举的人脉重要性。

    要说皇帝对叶家,的确厚待,但这不能改变那个家族人越来越少的事实。到了叶骏,也就是叶央她爹这一代,长辈一拍桌子决定让几个孩子都弃武从文,再上战场,这个家非绝了后不可!

    尤其是长子叶安北,他是在爹娘去西疆前受管教最多的孩子,具体方式为,敢碰刀枪棍棒或者兵书一下,立刻家法伺候。

    三人中只有叶二郎会点功夫,还是偷着学的,和叶央比他只赢在年岁大有力气。三个书生哥哥瞧向看着据说身手不错的叶央,眼神很迫切:“爹娘会允许你舞刀弄剑?快,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被当成街头耍把戏的艺人,叶央相当无奈:“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其实我也不算很厉害,在承光寺还不是被人偷袭了。”

    “那是意外,当时我也没想到吴贞儿真敢拔剑。”目睹一切的叶二郎替她解释,本来只是拌拌嘴皮子,谁会想到有人会恼羞成怒到那种地步。

    叶央第一次和师父以外的人动手,就长了个不能掉以轻心的教训,收获也算不赖。话越聊越多,对于过去的两年,叶央只说因为路远又没盘缠,加上外头不安定,所以现在才回家,也没敢直说是搭着商从谨的船来的,一切解释为收留她的人家心善,跟着商队过来的。

    叶安北又问起她九岁时火烧库支粮草营的详情,叶央依据回忆细细回答,却没再掩饰师父的功劳,如实回道:“当年,的确是有个人和我一起去的,我就是仗着当时个子不高,帮忙探路。”

    她这才知道不明真相的流言传播起来有多么强大。叶安北听到的版本是,当年库支围攻定城,兵临城下,本来要回京的叶央冒死赶到雁回长廊,单枪匹马奇袭粮草营,简直不能更为这个妹妹骄傲!

    而事情的真相是,叶央被老爹扭送回家跟师父里应外合半路逃了,回去正好赶上围城,偷偷遛进库支后方放了把火。什么单枪匹马,她接近库支的时候动静稍微大一点就被乱箭射死了!

    果子越来越少,话越来越多,没人关心昙花是不是开了,不过再说下去,一定会提起城破的事,所有人都在小心回避这个话题,叶央平静叙述了几句,便草草带过。

    “阿央,我还记得你头次回京的时候,那会老二老三都还小,是我带着你四处走动的,想起来了吗?”叶安北这时候也不喝茶了,大祁的果子酒度数很低,多了也不会醉,末了又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微微抿唇,“后来几天,你找到别的玩伴,就不太搭理我了。”

    国公府的果酪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这种用鲜奶酪浇在当季水果上的甜点很对叶央胃口,她咽下一口追问道:“……小时候的事记得不多,然后呢?”

    “抚远候摆宴的时候,你和五皇子打了一架的事儿总记得吧?”叶安北是想到这个才笑出声的,“说来也怪,五皇子一向难接近,一张脸板得不近人情,笑起来都带着三分煞气,居然在那之后很爱和你相处。”

    笑起来都带着三分煞气?

    叶央有片刻愣神,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假如那个五皇子跟商从谨见面,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

    “看,你果然不记得了。”叶安北声音醇厚,轻笑着跟两个兄弟交换眼神,即便揶揄人的时候骨子里的贵气也难以磨灭。叶家出的都是冲锋陷阵的军事型人才,天生好武,也不知叶安北成了如今儒雅书生的形象,是挨了多少顿打。

    旁边的叶二郎哀怨开口:“那你从西市策马而过的事,总记得吧……”

    叶央七岁多,和几个新认识的贵族公子打赌,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从慈恩寺塔的放生池里捞条红鲤鱼回来,于是偷了亲爹的爱马,抄捷径从西市疾驰而过。时间赶上了,可一路上踩翻的摊子吓坏的路人数量不少,那会儿,叶央也是相当豪气相当嚣张地甩银子了事。

    年少的叶二郎那时正在读书,每天读得都是圣贤书,行事规规矩矩。但是看见妹妹活的如此随性,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震撼,骨子里不安分的血液瞬间沸腾,决定要轰轰烈烈地当一个纨绔。

    “呵呵,二哥,我现在都改了,你也改吧。”叶央干笑着开口。她知道自己原先的身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好人,看不上丫鬟生的堂妹,还爱用下巴瞧人,但叶央早就决定洗心革面了!

    院中的昙花开了一朵,莹莹的白色在月下散发出清淡香味,不过谁也没心思看花,兄妹几个围在石桌前,谈笑声在风中传出很远。

    ☆、传旨

    夏日天亮的早,叶央却醒的更早。在府里的大部分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找个空旷又避人的地方舒展拳脚。

    偷懒几天,生活也该步入正轨,因为国公府伙食不错,叶央觉得比从前精神更足,认真回忆着红衣师父原先教的吐纳方法,一板一眼地模仿,希望足够刻苦,日后就能保护好自己和在乎的人。

    师父说按她目前的本事,足够在遇上一两个流寇山匪时自保,毕竟才十多岁,叶央不敢要求太多。但被个小丫头偷袭得手,让她更加清楚还要努力,最重要的教训是听见身后的声音,不要立刻扭头,先往前躲开。

    比如现在,叶央打完一套拳,听见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早起的小厮,立刻踮起脚尖一溜烟跑回沉香堂,裙子不方便行动,险些让她摔了一跤。

    云枝还在小间里睡着,叶央并没有吵醒她,自己回到屋里换身衣服,装成还没睡醒的样子。快到辰时的时候,云枝来服侍叶央起床,看着屋中景象,疑惑地把一套沾了泥的襦裙收起来,心里嘀咕:“奇怪,自从搬来沉香堂,娘子的房间里,每天早晨都能找到一身脏兮兮的衣服。”

    已经是叶央的贴身丫鬟,云枝对她的称呼也亲近了很多。

    叶央揉着眼睛,把一梦初醒的恍惚感演的十成像,正等着云枝给她穿衣服,从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也不敲门,急冲冲地对叶央道:“大小姐,老夫人叫您赶紧起来,宫里来人了!”

    一大早就来做什么?宣旨?

    叶央满腹疑惑却来不及细想,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好在本身醒的够早,有云枝帮忙套上衣服,立刻往门外跑去。

    “娘子等等!首饰,首饰还没戴!”云枝在后面把人拽回来,随手从匣子里取出几根珠钗,不看颜色就插了叶央满脑袋。传谕的太监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还是皇后派来的,也不能穿的随随便便地去见,叶央刚回来没多久,新衣服做了不少,加上祖母给的几套首饰,差不多也够了。

    顶着一头的珠光宝气,叶央急急忙忙地提气往门口跑,身后的云枝追都追不上。要是从前的国公府大小姐呢,一准儿会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之后吃个早饭说一句:“让他等着呗。”

    不过叶央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来自皇宫的旨意就很重要了。沉香堂门口,叶老夫人一身深紫色诰命服,头戴珠冠,贵气又庄重,比她镇定许多,见到叶央后不疾不徐道:“我让管家陪着内宦在外院,能拖一阵子,你不必如今着急。”

    国公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接旨都接出习惯来了,不过一大早宫里就来人的情况却不常见。叶老夫人大约知道对方是为什么来,看孙女惴惴不安的样子,还是安抚了一两句。

    “等下见了人,你不用说话,学着我的样子行礼便好。”叶老夫人又说,到底是对孙女不太放心。经过这些天接触下来,她发现孙女和乡野丫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爹娘不是种地的,可日常的进食行走礼节,却半点不通。

    还没来得及把礼数教给孙女一二,本以为宫里会晚几天才传旨,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罢了罢了,叶央谨慎,应该不会出错。

    宫里来的内宦奉的是太后口谕,一通话说下来,大约是称赞叶老夫人把几个儿孙教养地很好,品行端方,太后念其持家劳累,所以赏下一些东西,顺便请老夫人去宫里坐坐。

    最后叶老夫人跪地谢礼,叶央动作慢了半拍,但也学得八成像,全程恭敬低头一声不吭,当了个非常合格的背景。

    知道家里有面子,却没想到这么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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