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才发觉他担心他的,根本碍不着别人的事儿,才放心大胆地继续操心。

    回神时只听见叶央道:“还是算了,若是太仆寺出了事,会有消息传来的,我们不用太上心。”两年的时间,私下打探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若非素和炤断断续续吃了很久的药,她甚至怀疑反贼是否存在,现在怕做得太过会引起朝中注意,还是按耐不动了。

    清早的商谈就此结束,叶央带着部下训练,商从谨接着研制火炮,但缺乏工具,召集在多的人能力毕竟有限,始终无法将火炮射程提高多少,只提高了稳定性。

    下午时,军校外有人求见,叶央接到通传,发现竟然是大理寺的人!叶安北的手下?

    “在下大理寺少卿,奉叶大人之命特来拜会……”军校里杀气腾腾,把久与牢狱刑具作伴的文官都震住了,轻轻一揖,“见过神策叶将军。”

    叶央还礼,请他坐下说话,悬着一颗心问道:“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面对面观察唯一的女将军,少卿五官较平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丝尴尬,门口驻守的士兵更让他紧张,也不客套了,开口就进入正题:“昨夜太仆寺卿文大人遇害身亡,大理寺派我来问问叶将军,您这儿和太仆寺的马场离得不远,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遇害!”叶央低呼一声,她和文大人交情虽然不深,也是见过几面的,怎么就死了!同时立刻想到了昨夜屋顶上传来的脚步声,不过仔细推敲,就算有人杀了文大人,撤退时也不会从军校经过啊!

    “是,当胸一刀,血流如注,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在卧室中发现。”这种事并非机密,小少卿如实相告,想卖她个好儿。

    叶央望向身旁的少卿大人,右手不自觉握拳放在桌上,追问道:“发现的人是谁?”

    “这……是文大人的丫鬟,已经跟了他三年,并不会功夫,身量也不高,若说能把一个大男人杀死,恐怕有点困难。”少卿略一犹豫,还是说了。

    叶央察觉出自己问得太仔细,不过有些事必须要搞清楚,“发现的人为何不是他的夫人?”文大人约莫四十岁,肯定娶了亲的,难道夫妻不睦,一直是分居生活?

    “文夫人平日住在京中府邸,她也是刚知道此事……”少卿有点着急。今天他来拜访叶央,是问问她关于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看看是否有人对文大人心生怨怼才会痛下杀手,怎么自己一个问题都没得到解答,偏偏回答了她这么多。

    太仆寺的寺卿和叶央差不多,都是工作场地和家里两头跑。大祁建朝时,太仆寺管理马政,但并不负责饲喂军马,后来才将天下马匹事物一并掌管,所养成的马驹有一部分送到几大军营里,能够减轻将士们的负担。

    所以太仆寺的马场一扩再扩,现在离京城已有一段距离,太仆寺卿也不必每日朝参——从马场赶回京城就要大半天,再赶回来处理事务都得大半天,每天一来一回,什么事儿都别干了。

    文大人夫妻两个聚少离多,但没闹出什么和离的消息,文大人也并无妾室,叶央猜测,他们的感情应该不错。

    “哦,文大人是何时……遇害的?”叶央若有所思地点头,黑白分明的瞳仁在眼眶里一转,“昨夜子时三刻左右,有人从我房上经过,但军中并无异常,不知此事是否与文大人遇害有关,望大人留心。”

    大理寺来的少卿,疑惑地略微抬高声音嗯了一下。他希望知道是否有人同死者有怨,相比这个,叶央所说夜半某人经过的消息,实在不着边际。不过他仍然回道:“仵作验过尸体,文大人是亥时左右身亡的。”

    “当胸一刀?”叶央又确认一遍。

    “当胸一刀,匕首没入身体至少三寸。”少卿大人回答得笃定,接着问叶央有关文大人的其他琐事,是否和旁人发生过口角一类。因为死的人是朝廷的三品要员,大理寺不敢怠慢,草草盘问之下就把一些小吏直接带走,几位太仆寺的少卿寺丞等禀报了圣上,有嫌疑的也不会放过。

    送走了来查案的大人,叶央顾不得其他,赶紧叫来了素和炤,不多时商从谨擦着手上的火药粉末也走进屋,叶央怕隔墙有耳,干脆敞开着门,压低声音同二人说话。

    “太仆寺的文大人昨夜死了,被人所杀。”她把事情草草地说了一遍,“若反贼当真存在,此事会否是他们所为?”

    因为祛除寒毒时需提升身上的阳气,饮酒变成了最好的选择,哪怕现在寒毒除尽,素和炤却喝上了瘾,动不动就酒壶不离手的,灌下一口回答:“他们要真有本事杀害朝廷命官,干嘛不对中书令大人下手?”

    酿造的酒度数不高,叶央懒得管他,反正也不会喝醉了,沉吟片刻道:“也对,文大人虽是三品,可说白了……”

    “就是个养马放羊的。”素和炤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眼波扫了过去,“要有本事,杀个肃文侯,或者中书令,或者六部要员,才能让朝廷真正陷入麻烦。”

    太仆寺重要,少几天不干活儿也不会对朝中产生多大影响,不明白凶手安的是什么心思。

    叶央正在犯难,商从谨思索片刻,问了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有什么迹象能证明,文大人的死和反贼有关?”

    片刻呆滞后,叶央缓缓地摇头。

    ——她还真没什么证据能表明,太仆寺和反贼扯上了关系。

    有人杀他是为什么呢?政见不和?不可能,太仆寺和大理寺地位差不多,都和朝中势力纷争没关系;和人发生了争执?下人是没什么胆子杀主人的,一旦动手,被查明的几率也很高;发妻不满,因爱生恨?案发时文夫人在京城,同样没可能。

    “……假设,这件事和反贼有关系呢?”商从谨话锋一转,施施然走到她对面,显然想到了什么。

    仿佛一颗火星投入了神策军储放火药的仓库中,叶央的脑子里轰然作响,爆炸之后是一片清明,“如果能牵扯上,文大人的身份只会有两种……要么是与反贼为伍,因为某件事不合,被灭口;要么受到了反贼拉拢,不顺从,被灭口。”

    以这个假设为前提,她的思路就顺了许多。

    想要逼宫夺权,兵马粮草,名正言顺,缺一不可。

    拉拢到了文大人,相当于有了和大祁战士一样优良的战马。

    “我去提醒大哥,让他借着查案的名义,核对太仆寺的账务,看看文大人是否真的有通敌卖国的嫌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叶央素来雷厉风行,立刻决定动身出发。

    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让素和炤如临大敌,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大了,拦住年轻将军的步伐,“等等!将军,你回去以后怎么和定国公开口?说你知道有人谋反,秘密追查了两年,如今才初见端倪,而曾经反贼想要拉拢的人……也就是在下,就藏在你的军校里?”

    性命攸关涉及生死,素和炤原本不正经的神色敛去,“等真正的敌人浮出水面后,再把我推出去罢。”

    没有找到反贼之前,他是最大的嫌疑者,任何矛头都会冲他过来,可找到了反贼,朝廷就会把全部精力用来对付真正的敌人。

    素和炤狐狸一样狡猾又拼命保住自己的样子,让叶央退了半步。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和谋反毫无关系,想活下去是没错的。

    “好吧……”叶央折回座位上,提醒道,“我不会放弃追查此事,一定要找到太仆寺卿的被害原因,直到洗清或者确认他的嫌疑为止。”

    不能向旁人诉说,但她可以自己去查。

    素和炤也是如此打算,松了口气,终于像个幕僚一样立在了她旁边,感叹一句:“文大人是个清官。”

    叶央对此人了解不深,不置可否,又听见他继续道:“只是不知道,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豪气,是从哪儿来的。”

    “青楼?”叶央纳闷,“他不是并无妾室吗?”

    就是这点让她排除了女子下手的可能性,再怎么嫉恨丈夫在外头的莺莺燕燕,文夫人没有那么大力气痛下杀手。

    素和炤摇了摇头,笑道:“起初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可也并非无人清楚,传得越来越广,稍一打听,就得到消息了。”

    叶央狐疑地看着他,“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商从谨紧接着跟了一句。

    “总之文大人是画楼的常客,如果大理寺在他的府中,以及账目上查不到什么不对劲,那么这里,就是唯一的突破口。”素和炤说话时垂着手,自信满满,“在画楼姑娘们的房里,男子总是会不小心透露出什么的。况且……他若不是为了那些个莺莺燕燕,而是去,接头呢?”

    毕竟那里,是为数不多能让男子进出,又不至于招惹怀疑的地方。

    此类风月场所,娼寮有之,清雅一些的地方也不少。画楼就是其中最为出名的,环肥燕瘦,虽做的是皮肉生意,但想结实些有学识的“落魄才女”,也不是不可能。之所以听说过它的名字,是因为叶二郎。

    叶家二哥最大的梦想就是四个字,风月无边。等着分了家自己去过逍遥日子,可惜定国公府地方太大主子太少,哪怕每个下人都住单独的屋子也有富余,分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好日日在叶央耳旁念叨,说多想进一次画楼,听姑娘们唱个小曲儿也是好的。

    “那就抽时间,你去打听打听消……”最后一个字还压在叶央的舌尖,她抬头打量了一番素和炤,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不行,太不行了。”

    天生眉目含情,若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只是差强人意,若他换身女装去画楼当个头牌,倒很符合那张脸的气场。

    她顿了顿,把视线落在商从谨身上,“言堇,要不你去?”

    “去干什么?”商从谨一阵紧张,挺了挺脊背。

    “去画楼问问,文大人原先喜欢哪位姑娘,跟她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叶央回答得很轻松,就像招呼他吃个果子。本来嘛,又不是什么多困难的事情。

    谁料商从谨把头摇得很用力,一口拒绝了:“我不去青楼的。”

    “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咱们三个,素和炤不适合去,只能看你的了。记得,不要直接上去就问,给鸨母塞些银子,不着痕迹地打听。”叶央说的头头是道,帮他规划好了一系列的行动。

    商从谨心如磐石,意志坚不可摧,为难道:“我,我怎么能去……”

    若说瞧不起青楼女子,倒不至于,他久在民间游历,知道有些穷苦人家卖了女儿进那里,只为活命吃饭。可心存怜惜,不代表也要自己跟着打成一片啊!

    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脾气的怀王殿下,居然在这种事上打死不松口,态度坚决得很,一副“不要再逼迫我”的委屈样子,从耳根处蔓延起一片红晕。

    “我出银子!”叶央拍出来五十两银票在桌上,威逼利诱道。

    整个天下都是他们家的,商从谨怎么会看上这点小钱,“不去不去……你找别人罢。”

    叶央无奈,只好吩咐素和炤:“那,你去弄把炭灰过来。”

    要炭灰,做什么?

    金秋八月,风不冷不热,吹得人很畅快,河边尤其如此,湿润的水汽弥漫开来,掺着隐隐的脂粉香,让人不禁一嗅再嗅。

    画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假,却不在京中,而是前朝开凿的运河上,四五艘精致的画舫。首尾相连,每艘都有三层高,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流,傍晚才靠岸。

    叶央一袭书生青衫,却衬得人更挺拔精悍,看着靠岸的画楼舫船,摸摸下巴上用炭灰伪造的小胡茬,心里安定了几分,打开折扇,轻摇着迈了进去。

    能够堂而皇之地进一趟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新鲜的很,比军校中的生活懒散,又比家里的日子自由。甫一踏上画舫的甲班,便有两个堪称清俊的小厮迎了上来,笑容可掬满目亲切,既不会让人心生厌烦,又不会觉得怠慢。

    耳旁传来的除了莺声燕语,也混有丝竹弦乐,叶央耳朵尖,还听见了吟诗联句的动静,没有她想象中青楼的那般艳俗感。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三十余岁妇人打扮的女子从画舫二楼转下,步伐轻柔快速,走路时发出轻微的足音,“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千万……莫要见怪。”

    她停在叶央面前,道个万福,笑吟吟地低下了头。

    在被人打量的时候,那位妇人也在观察叶央。面生的公子形容俊美,一眼看过去竟是男女莫辨,比女子多了七分坚毅,站姿也不忸怩作态,可若说是男子,又显得偏温柔些,只有那双眼睛,在灯辉照耀下颜色偏浅棕,透着浑然天成的骄傲。

    叶央个头并不比男人矮,又有军中磨练出的气魄,嗓音也不温柔,一开口就打消了鸨母心里的嘀咕,“是头一次……太仆寺的某位大人,说画楼有美酒美人,今日便特意来瞧瞧。”

    不光小厮生得好,这里的鸨母同样素质高,眼神三番五次掠过她手中的玉骨折扇,并不显得贪财,叶央是留了心才发现的。

    鸨母长着一张端正的方脸,年轻十岁亦是美人,掩口笑道:“莫不是太仆寺的文大人?”

    他遇害的消息,一天之内传不到青楼,所以叶央大胆地过来了,看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于是更加放心,摇着扇子回道:“当然。不知文大人夸赞过的那位……叫什么来着?今日在下是否能邀得一见?”

    她当然对文大人的风月史半点不知道,故意留了个话头,等着对方上钩。

    鸨母果然接过话去,引着她坐下,亲自斟了一杯酒,遗憾道:“这位公子,唉,真是不巧,小月她今日抽不开身,不知您方不方便,换一位姑娘来陪着?”

    竟然被约出去了!

    叶央忍不住想看看时辰,她一路从军校骑马过来,还抽空换了身衣服,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今天就是来找文大人老相好的,不管如何,你得把她找来,让我盘问一番”?

    叶央指尖暗暗用力,压抑住计划外的紧张,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那就把你们这里,最美的找来。”

    她的身份是画楼常客的朋友,第一次来定是询问朋友中意的女子,若不成,选最好看的,也不至于招惹怀疑……只是今天恐怕会半点消息打听不到,又折进去一大笔银子了!

    ☆、第102章

    没想到小月姑娘很忙,画楼里最美的清倌倒闲得很。

    叶央撇了撇嘴,没进雅间,坐在一层大堂的偏僻处,用架刀的动静把玉骨折扇扔在桌上,当啷一声,吓得抱琵琶走过来的女子一个哆嗦。

    那人长相偏冷,又有种靡靡的艳丽之感,赤足而行,身姿妙曼,纤细莹白的左脚腕用红线拴了一对铜铃铛,随着走动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敲在人的心尖子上,步步生莲,讨好地在叶央面前弯了弯身子。

    她的脸被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轻纱拢住,能清楚地看见嫣红的嘴唇,却多了几分神秘感,不等人吩咐,自顾自地弹奏起来,音色如珠落玉盘,顺耳得很。

    画楼若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当然不会红火至斯,色艺双全的女子比别处只多不少,据说还有慕才而来的书生。风是暖的,酒是香的,叶央多喝了两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细细一尝,里面应该加了舒缓心绪的药材,对身体无碍,但她还是停杯了。

    “莫要弹琵琶,陪我来说说话。”叶央侧头一笑,望着穿绿纱衣的清倌,倒叫旁边瞥见这一幕的姑娘都脸红起来。

    她们是不能挑剔客人的,而经常出入这种地方的人,貌若潘安的几率很小,冷不丁进来一位手持玉扇的俊秀公子,身量高挑,瞧着偏瘦,青衫下却隐隐有种压抑住的野性,谁都愿意多看几眼。

    弹琵琶的娘子同样羞红了双颊,低低回道:“公子想说什么?”

    “你的琵琶弹得不错,学习多久了?”叶央习惯有事说事,不太会闲聊,勉强扯了话题,心里盘算着怎么绕到文大人身上去。

    “整十二年了。”对方答得很快,带着几分骄傲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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