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业察言观色,“正是正是,爷数落得是。不过是头总是痛着也不是法子,老朽以为爷这些日子思虑过甚,才又复发了。然这头痛之症,治标不治本,终究是不行的,请了楚七来瞧瞧,她兴许会有偏方。”

    赵樽沉默着,左手执一个黑棋上棋盘,右手又执一颗白棋上棋盘,一个人坐在那里与自己博弈起来。除了偶尔微下眉头,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头痛难忍。

    “爷,酒来了!”月毓拔开壶塞,递到赵樽面前。

    赵樽面色稍稍有一点发白,接过酒壶,一仰脖子,那喉结微微鼓动着,半壶酒液便顺着入了喉。有几滴从下巴滑落,顺着他的脖子流入了领口……

    月毓耳根烫了一下,慌忙拿了绢巾过去,先替他擦了脖子上的酒液,便要打他衣裳的领口,想要擦拭流入他胸口的酒……

    “本王自己来!”

    赵樽沙哑的声音,低沉不堪。

    “那……爷,月毓给你揉下额头。”

    月毓迟疑着,一双指甲修剪整整齐齐的白皙手指便搭上了他的额头,赵樽眉头一皱,头微微偏开,神色隐隐已有不悦。

    “本王说了,不妨事。”

    他骤然变冷的语调,让月毓的手顿住,终是收了回来。

    “是。”

    瞥了一眼受了委屈的月毓,孙正业心生同情,忙道,“爷!怒郁伤肝,郁而化火,你勿要着恼,当以保重身子为首要。还有,那茯百酒虽可以暂缓疼痛,可老朽以为……”

    “你下去!”

    这一声冷得穿心入肺,吼得老孙头那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身形一晃,他不敢再啰嗦。

    这些年来,他为赵樽看诊的次数最多,可对他的性子却是完全琢磨摸不透。这位爷一直都有头风之症,可此病缠绵难愈,又易于复发,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起来便是疼痛难忍。

    前些年,圣上疼爱十九爷,许了京师的如意御制酒坊,单单为他酿造了这种茯百酒,加了茯苓和百号子酿制而成。

    那百号子又称御米,乃宫内御用,又被称为“百药之王”,有镇痛之用,每年专程由人从云南运抵京师,实在名贵得紧。故此,这“茯百酒”就更加珍贵,除了十九爷,其他皇子是想沾都沾不上的。

    但酒便是酒,作为医者,孙正业并不赞同多饮。

    “报——”

    这时,郑二宝气喘吁吁地撩了帘子进来。

    “爷,奴才把楚小郎请来了!”

    赵樽面色如常,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儿。

    那个表情,看在郑二宝眼里,直是叹息。

    他的主子爷哟,咋就那么能绷住呢?

    但他晓得,既然这位爷没有撵人走,便是不会拒绝了。

    夏初七一直落在郑二宝后头几步,一入屋子便见到了那个据说头痛得要死要活的傲娇十九爷。

    只一眼,便愣了下。

    一头乌黑的长发未有束冠,从那宽厚的肩膀一直垂到了紧窄的腰上,坐在圆杌上那臀到是翘得够弧度,可惜被那黑色的软缎寝衣给遮了。视线再往上,只见他轻薄的寝衣敞开了前襟,略略有些湿痕,简直便是那“掩不住的诱惑”……

    啧!

    半个多月未见,这货怎么长得更俊了?

    先前在路上,郑二宝便初初介绍过了,说今儿从锦城府来了几位大人,晋王宁王等几个人在食色轩里吃了酒,原先就头痛的十九爷,一回来那脑袋便痛得更加厉害了。他一贯就有头痛的毛病,只这次发作得狠了,才叫了孙太医过来,熬了药喝下去,可是没见多大的起色,这才又巴巴请了她来。

    可这会儿从他的表情上看,她还真看不出来半点病人的状态。

    “楚七,你快点儿替爷瞧瞧。”

    月毓因了赵樽头风发作,下唇都难受得快要咬破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自家喜不喜欢楚七这个人,赶紧插上了话,打破了夏初七正在对美男进行的最为绚烂的幻想。

    轻咳了一声儿,夏初七瞄了一下月毓还真是削瘦了不少的芙蓉脸庞,走过去坐在了她端来的小杌子上。

    “看这情况,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嘛。”

    半个多月来的头一句话,便呛得赵樽面色一黑。

    握在他手上的一颗黑子,‘嘣’的一声落在地下。而他一双黑眸嗖的剜了过来,略略染了一丝薄醉,幽暗得好像会吸人的两汪漩涡,那画面儿,确实旖旎的得紧。

    夏初七撇下嘴巴,“实话实说而已。”

    赵樽不吭声儿,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却是恨不得蒙住了耳朵。

    嘴上虽然损了一些,可夏初七她是一个医生,这一点儿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基本上也无关于病人是谁,都会尽心去看诊。说话间,她把赵樽面前的棋局给搅和了,又拽了他的手腕过来,专心的抿着唇把上了脉。

    “舌头伸出来。”她命令。

    赵樽面色又一黑,却没有照做。

    “快点。”她是医生。

    再然后,赵樽还没有伸舌头,她原本带着促狭的目光,突地顿住了。

    而她的情绪,也是由疑到惊,直接变成了佩服。

    “都快痛成鬼德性了吧?丫还能下棋,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此刻头风发作的感受。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头风发作时的厉害了。

    换个形象点儿的比喻,患有头风的病人,那脑袋里就像放了一个大火炉,随时都有燃烧的可能。一旦头痛发作,便像点着了火,如同在油锅上面熬骨头,头会痛得几欲爆炸,而且吧这种病偏偏很难彻底根治,便如那附骨之蛆似的……

    换了一般人,早就难耐得抱着脑袋面色扭曲了。要不然,曹操当年也不会一怒之下便宰了华佗,可偏偏眼前这位爷?除了眉心轻轻拧着,竟是不见半点失态,更不会有人联想到他正疼痛入脑。

    这个样子的赵樽,夏初七还真就找不到几个准确的词儿来形容他。

    换到现代,她会拍拍他的肩膀,说句,“哥们儿,好样的。”

    可这在古代,赵樽是一个封建王爷……

    在他越发锐利的眼波里,夏初七收回了手来,瞥向孙正业。

    “孙老,借您银针一用。”

    若说第一次在清凌河边儿,孙正业还曾对她不服气,考她背什么《黄帝内经》和《伤寒论》,换到此刻,那嗜医如命的老孙头都恨不得跪下来求着她收自个儿为徒了。

    从医箱里取了一套已经高温蒸煮过的银针,老孙头交与了夏初七,态度十分恭敬谦顺。

    “谢谢。”夏初七冲他点点头,丝毫不见半点儿轻谩。

    实际上,对于老孙头这样的古代医者,她心底里是佩服的。

    说白了,她只不过比人家更占了一些便宜,曾经系统的学习过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最为优秀的医学文化,是一个掌握过更多医学知识的现代人而已。

    “脉象弦滑,为瘀阻脑络引发,确实是头风之症。这种病,疾程较长,又容易复发,就目前来说,没有比较好的治愈方案,得慢慢诊疗。我先替您施针,减缓头痛。头风要治愈,那得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漫长……

    她拖得语气也极为漫长……

    其实这漫长的语气里还包含了另外一层意思——为她自个儿的生命,多增加一层砝码。

    赵樽了然的挑了下眉,眸子极冷,表情严肃地盯着他。

    “好好治,越漫长,越好。”

    “只要您不嫌麻烦,没有问题。”

    暗自翻了个白眼,夏初七从容执了银针,先从后顶穴开始,一根一根缓缓插入,手法十分老到,入针深浅依了穴位不定,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挥洒自如,瞧得边儿上的老孙头应接不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直想把这银针止痛的本事学到手,往后主子头痛再发作,也能派上用场。

    时间用得不久。

    没多一会儿,赵樽原本发白的脸色,便慢慢恢复了些。

    “还痛吗?好些了吧?”她问。

    “嗯。”他答。

    夏初七暗松了一口气,把收拾现场的工作都留给了勤勤恳恳的老头了,瞄了一眼,正巧见赵樽也在看着她,便冲他做了个非常遗憾的表情。

    “仅仅只是暂时止痛,您别瞪我,瞪我也没有用。”

    她语气不算太友好,一身小厮装扮也实在普通得紧,小小的个子瘦瘦的一个人,头发全束在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圆弧型罗帽给遮了,越发显得那小脸儿不足巴掌大。

    先前她额头上那个“贱”字变成了撞伤,为了不让伤口感染,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忍着痛,把伤口上的陈旧墨痕都用针仔细的挑过了,又把刘海都罩入了罗帽里,此时便是光着额头的,于是乎,那额头上撞伤的地方结了一层黑痂,看上去整张小脸儿,更显得十分怪异难看。

    可……

    赵樽却足足愣了半晌儿。

    直瞧得夏初七心里头发毛了,才灵动的挑了挑眉头。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开花儿了?”

    赵樽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几日不见,似是又丑了。”

    “不是几日,是半个月。爷,您啊,老糊涂了。”

    毫不在意他的故意奚落,夏初七基本上习惯了别人给她的“丑”这个形容词儿,要不然,也不会把额头上的伤疤大喇喇的露出来。而且,她觉得丑人行天下,比以美侍人以乎更加高大上一点儿,她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行了,那就这样儿,我走了,爷,您好生将息着身子,病啊,得靠养,不要总逞能,一不小心把老命给搭进去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损完了人,又是一偏头,“孙老,麻烦你出来一下,我给您说个方子。”

    接着,她转身便要去外室。

    赵樽淡定的瞟她一眼,也不吭声儿,只重新拢了棋盘。

    这个情形,把个郑二宝给急得,都忘了自家是个奴才的身份了。

    “慢着,楚小郎,不可——”

    懒洋洋的回眸,夏初七莫名其妙,奇怪得不行。

    “为何不可?不想给你家老大治疗了,由着他痛死算了?”

    轻轻咳嗽了下,郑二宝扭曲着脸,瞄了一眼冷绷着一张脸的主子爷,又才转回头来看这个像是完全没有觉得爷还病着,她应当留下来侍候的楚七,实在不得不提醒她。

    “爷身子骨不舒坦,你赶紧拟了方子,进来替爷捏吧捏吧……”

    都不痛了,还捏个鬼啊?

    她兜儿里又有了几两银子,才不想留下来又白白被诓了。

    状若难过的摸了摸额头,她“嘶”了一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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