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达念完了,吐出了一口气。

    殿中伫立的众人肃穆良久,低低的,抽气一片。

    中间长长的帝德和对诸子诸孙和王公大臣的安排,以及皇帝身后之事的处理,都不及那一句“晋王死而复生”来得震撼人心。

    晋王殿下竟然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如今又在何处?

    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如遭雷劈,小心议论起来。

    一直未有说话的元祐,几乎是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了赵绵泽的脸,心里凉了一片。若非这一句圣旨,大多数的朝臣都不会知晓此事,包括他。

    “晋王还活着,皇太孙可晓此事?”

    元祐虽然在军中任职,可他向来是一个不问国事的闲散小公爷,大多数时候不管政务。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句问题,却是问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赵绵泽的身上。

    赵绵泽瞄了元祐一眼,声音幽然:“文华殿昨日接到的北狄国书,国书上称,十九皇叔还活着,但到底是否是本人,如今还未确定。昨日本宫正待布告此事,御景亭便出了事,一时着急,还未派人前往核实。”

    冷风绕绕,殿内一片沉寂。

    虽是北狄国书,可到底是不是赵樽本人,确实无法肯定。赵绵泽这一番话极是有理,再一次引起众臣的点头称是。

    墙头草处处皆有,他们的附合,一点也不奇怪。元祐扫他们一眼,唇角一翘,凉凉地笑了。若是皇帝没有颁布这一道圣旨,那么已经死了几个月的晋王殿下,到底还能不能“死而复生”?恐怕只有赵绵泽一人知道了。

    “敢问皇太孙,如今他人在何处?臣愿前去,一探真假。”

    赵绵泽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步步紧逼,声音略略一沉。

    “先前接到禀报,官船已至应天府埠外十里……”

    “皇太孙殿下!”吕华铭突地冷哼一声,瞄了元祐一眼,正色道:“陛下的圣旨已毕,如今好像不是追究晋王真假的时机?难道诸位臣工都没有听见,陛下的圣旨上说,承天之命,着皇太孙即皇帝位吗?”

    说罢,他不管旁人,二话不说,与谢长晋、兰子安以及一干与赵绵泽亲厚的东宫辅臣一起,纷纷跪地,重重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道山呼万岁的声音,庄重肃穆。

    这一批最先拜倒的人,都是赵绵泽一党。其余人审时度势,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崔英达。崔英达抿着嘴唇,将圣旨呈上,自己亦是跪在了赵绵泽面前,叩头口呼“万岁”。

    余下众人,默然一瞬,只好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音绕梁,久久回荡在乾清宫里,不止于耳。

    虽然赵绵泽还未有登基大典,但圣旨已下,“天命所归”已成实事。一条御极之路上,不管倒下了多少人,不管流了多少的鲜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一个人踏上了权力的巅峰,永远会有人无数人俯首称臣。

    一个雷雨之夜,尘埃终于缓缓落地。

    赵绵泽端坐在主位上,一张轮廓俊俏的脸上,有几丝灯火映出来的阴霾之色。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臣,唇角缓缓一勾。

    “众卿平身。”

    “谢陛下!”

    一个历史的转折时刻,就这样悄然来临,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也在情意之中。殿外的惊雷声声,闪电阵阵,“噼啪”作响,像是在迎接新的帝王诞生,也像是在为金川门外的一代将星呜冤不平。

    一步之差,只迟了一步,历史便会走向不同的转折。

    众臣散去,赵绵泽单独留住了正要离去的崔英达。

    “崔公公,皇爷爷可还有旁的话交代?”

    崔英达看着他,“陛下的话,一切都在旨意中。”分封晋王与北平就藩,令他叔侄修睦,以国事为紧要。意思非常的清楚,是让他称帝之后不要与赵樽为难。

    赵绵泽抿嘴片刻,点了点头,崔英达又补充一句。

    “陛下也留有一道旨意给晋王。”

    “什么旨意?”赵绵泽微微一惊。

    崔英达垂下眸子,“如今……不可说。”

    ☆、第196章 两两相望,深情意长

    “报——”

    金川门口,一名侍卫冒着倾盆的大雨快马飞驰而来。头盔上,马鬃上,全是雨水。

    “周将军,宫里急令。”

    他翻身下马,跑入城门的守备屋子。

    一刻钟后,紧闭了整整一日一夜的金川门打开了。“咔嚓”声里,旗幡飘飞,一群佩刀着甲的将士冲了出去,看向不远处的十来名北狄人,为首将军高声道。

    “我乃大晏金川门守将周正祥,得闻北狄使臣还在埠外十里,你等到底何许人?胆敢冒充使臣和晋王殿下。来人,给本将拿下,羁押审讯。”

    赵樽一动不动,冷冷看他。

    阿古则是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吼道。

    “你们要做甚?我等有关防勘合——”

    很显然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或者说不论他怎样解释,根本就是惘然。不等他说完,周正祥手一挥,在一句“拿人”的低吼中,一群黑压压的兵卒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他娘的!”

    阿古强抑住心中的怒火,看向赵樽。

    “晋王,情况不妙,我们先撤?”

    赵樽没有回头,也不回答,只冷冷看着前方那一扇洞开的城门,缓缓抚上腰间佩刀,“唰”一声钢刀出鞘,一双黝黑的眸子,带着一种死亡的肃杀之光。

    “大雨,正好洗刷鲜血。”

    “噼啪”一声,雷电袭来。

    赵樽不退反进,拍马过去,一声刀剑的碰撞之后,冲在最前面那个穿着校尉铠甲的晏军,便已倒下马去,身首异处,脑袋滚落在雨地里,那一双眼,还狠狠瞪着,死不瞑目。

    高倨在马上,赵樽缓缓看着他们,一把扯掉头上戴的北狄毡帽,丢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在雨中,溅出水珠无数,而他提刀平举。

    “赵樽在此,谁敢拦我?”

    “殿下?是晋王殿下?”几名外罩蓑衣的士兵看着面前这个横刀立马的男人,嘟囔一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

    对方仅有十来人,除了赵樽之外,无人出手,他们却有上百人之众。尚未出手就死了一个,余下的,再无一人敢上前。

    阿古站在远处,一颗心突地一沉。

    南晏有赵樽,北狄如何称霸?

    暴雨“哗哗”作响,赵樽面对着金川门,看着门洞里手执火把的士兵,眼睛都没有眨。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征战沙场多年,那一份从容尊贵与雍容气魄,绝非常人可比。一层冷芒罩于他身,他虽再无一言,可很多人都相信了——他是赵樽,他真的是赵樽。

    “还不快给本将拿人,都愣着做甚?”

    金川门一众兵卒的背后,是骑在马上的周正祥。

    这些兵卒们,自然不清楚到底为何要羁押面前这个说是“晋王”的人。在周正祥的大吼之下,一个兵卒大着胆子,低低喊了一声。

    “周将军,他是晋王殿下……”

    周正祥看向赵樽。

    隔着一层雨雾,他沉了声音。

    “晋王早已入土为安,事隔数月,哪里又钻出来一个晋王?此人不知有何图谋,先拿下再说。”

    赵樽嘴角不屑地扬起,握紧钢刀。

    “来!”

    周正祥目光眯起,看不清赵樽的脸,也不敢再看,只觉他眸底的冷芒嗤人,那是一种令人身不由己想要落荒而逃的杀气。

    “上!”

    高声喊完,他打了个寒噤。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皇太孙继位,而他是一名守城将领,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唯命是从。很快,在周正祥的命令之下,一群兵卒终于再次动了起来。他们一步步向前,自发围成一个弧形,靠近那个骑在战马上的男人。

    “杀!”

    厮杀声再起,被雨洗过的地面上,很快变成一片鲜红之色。城门洞口的火把光线极是微弱,忽闪忽闪,如同鬼魅之火,将这一片土地照耀得宛如人间地狱。那个男人,哪怕他如今孤身一人,落魄如英雄末路,却无一人有本事近他的身。

    死!

    还是死!

    上前一个,死一个。

    很多人都曾听过赵樽的传说。

    坑杀俘虏,掠地攻城,一夜曾杀敌数万人。

    可传说到底只是传说,他们从来都不是他的敌人,也无人见过他杀人如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在这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里,这些大晏将士,当手里的钢刀砍向他们曾信仰为神的晋王时,终于知道了与他为敌到底是怎样的恐惧。

    雨,一直在不停洗刷血迹。

    雷,还在狂躁的表达愤怒。

    电,疯狂的叫嚣着劈开大地。

    风,幽冷冷的从秦淮河岸吹来,吹淡了血腥味儿,也吹出了一场记载亘古的杀戮。

    一个又一个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倒下了。阿古他们作为北狄使臣,为了两国修睦,并未擅自加入缠斗。而大晏的将士,目标本来也不是他们,他们只想快速的杀掉赵樽。可惜,集他们无数人之力,竟是对付不了他一人。

    “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不知是怕死,还是怎的,有兵卒大声喊叫起来。

    “是啊,周将军,他真的是晋王啊……”

    有一个人喊,就有更多的人喊。

    兵卒们不会知道当权者的意图,他们只是一个兵,他们不愿把钢刀砍向这个人,不仅因为他曾是他们的信仰,也因为砍他的人都死了,都变成尸体。

    “他不是晋王,晋王早已故去。跟本将杀上去!违令者,军法处置。”周正祥大声喊叫着,可自己却一直缩于人后,不敢直面赵樽。眼看这样喊出来,士气仍是低靡。他一横心,高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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