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樽低头,看着袖口上的金龙纹。

    “她没死。”

    他说得极慢,像在陈述,更像是在给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赣话没说完,赵樽便打断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儿,也不得探视。”

    他死死盯着夏廷赣,一字一顿说得戾气极重,也毫无商量的余地。夏廷赣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泪,不再提让皇帝生气的事了。赵樽目光微冷,慢慢转过身,端起案上郑二宝刚沏的茶水,轻抿一口,眼皮儿久久不抬。

    “老岳丈,内阁制只是开始,很快朕便会下旨迁都。”

    “迁都?”夏廷赣头皮都麻了,“迁哪儿?”

    “北平。”赵樽淡淡回答。

    夏廷赣老脸微僵,整个人都呆了。

    这皇帝屁股还没坐热,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废黜六宫,组建内阁,迁都北平,哪样不是震古烁今的大事?可他却干得这么坦然,这么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驳。

    他在发愣,赵樽脸上却掠过一抹凉色。

    “迁都北平,得重建宫殿。朕想在建宫扩殿的同时,修建帝后陵寝。”

    “啊?!”夏廷赣这回连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惊地看着赵樽,讷讷道,“陛下,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办。”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了一句,赵樽像是醒过了神儿,放冷了轻柔的目光,抬头看向夏廷赣,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赣心里叹口气,默默地退了下去。

    从他叩首到离开,赵樽都未再抬头,他似是没有察觉,仍然看着那盏水波微荡的茶水,愣神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从御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线装小本来。

    那是李邈交给他的,说是阿七怀着炔儿的时候写下的。

    抚着小册子的封皮,他手指轻柔,声音也软。

    “阿七,咱们的儿子,叫赵炔。好听吗?”

    “不好听是吧?但我也无法。这名是宗人府与钦天监那帮人推算出来的,拟了好长一串名单,我看着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说的,叫个铁蛋狗剩二狗子还好养活些……”

    “你看,做皇帝并没有什么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语地对着小册子说了几句,他唇角又牵开。

    “你到底要与爷别扭到什么时候?到底要多久才会回来?”

    他用的“回来”,不是“醒来”。

    郑二宝过来续水,看他入神的样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册子在赵樽身边放了许久,他每日里都会抚摸它,细细观看封皮,想阿七会在里面写些什么,想她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但是,他却从来不打开,更不看里面的内容。

    郑二宝不懂,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古怪。

    好些时候,他都觉得他家爷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师,要为他家爷驱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爷还要神神叨叨,说了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便他把赶了出来。

    郑二宝觉得再这般下去,他家主子没疯,他肯定得疯了。

    赵樽并没有看见进来的郑二宝,也没有看见出去的郑二宝,他的整个思绪都被小册子上的幽香吸引着。愣了一会,他把本子放好,拿过奏疏批阅了几本,又揉起了额头。

    御书房里,风起,风过,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绪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书房,去了长寿宫。

    幽幽的灯火,闪着昏暗的光芒。长寿宫的光线不太好,但他已经习惯了,每日里都会从这里走进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没有灯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为她,便是他每日醒来,还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温度很低。

    在这个季节,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许多。

    屋子中间,大团大团的鲜花簇拥中,是一个用整块坚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气阵阵,隐隐有鲜花和中药的味道飘过,棺底静静躺着一个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琼鼻、细眉、粉唇,没有半分变化,精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光滑,细腻,芙蓉色花软缎的轻薄宫装下,还有半截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气色极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体,仿倒像是刚刚睡着了。

    在冰室里护理的太医看他进来,请了安,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们都知道,皇帝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与皇后交谈。

    赵樽坐在圆杌上,静静看她闭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叹口气,他没有与她讲面对满朝文武的无奈,也没有对她讲连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郁结,更没有讲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孤独。只是淡定的告诉她宫里宫外的事。比如乌仁潇潇醒转了,身体也好了很多,就是不爱说话,整日沉闷。元祐数次要见她,非说有表妹在,就会有法子了。比如赵如娜与陈大牛也好几次要到长寿宫来看她,比如炔儿常常梦里惊厥,哭闹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说,孩子是想念亲娘了,最好让他见见。比如东方青玄那个无理取闹的人,几次三番要见她,被他阻止后,竟然夜闯长寿宫,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宝音就要从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迁都北平,要重建皇城,还要为他们死后的陵寝大兴土木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热闹,你没瞧见热闹,还整日被我关在这里,辛苦吃药,是不是很委屈?”

    这是神色平淡的赵樽。

    “你说你真的会有法子相助元祐吗?我看他,也是可怜。”

    这是微带叹息的赵樽。

    “你上次为我准备的头风药,到底放在哪里了呢?”

    这是开始想念的赵樽。

    “你再不回来,爷把金库钥匙藏起来了,你可就没银子了。”

    这是想要激将的赵樽。

    “你说我堂堂一国之君,连个暖床的妇人都没有,是不是很可怜?”

    这是准备卖萌的赵樽。

    “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菜,越来越难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实在差之甚远。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们的脑袋,再换一批人好了。”

    这是撒娇威胁的赵樽。

    “宝音要是回来了,要来见阿娘,我可怎么应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独咱的闺女,就是一个老天派来折磨我的恶魔。”

    这是六神无主的赵樽。

    红烛融化,如同泪滴,烛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赵樽依旧在慢慢的说着,情绪很平静,就像在为孩子讲故事的父亲。夏初七似乎也在静静的倾诉,不动,不语,如画中的人儿,看得到,摸得到,却隔在云端。

    “阿七……”

    终于,赵樽说完抿紧了唇。

    他低头,静静凝视着她倾姿国色的容颜。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过去,捞起她来,紧紧搂在怀里。

    “阿七,其实,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

    “阿七,我想你了。”

    ……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请金佛为媒,为我鉴证:我赵樽与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结为夫妇。从此,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还,何不一起赴死?”

    ……

    “阿七长大了,该换新鞋了!”

    ……

    “阿七,爷又骗了你。”

    ……

    “阿七,我会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你好好活着,活够一辈子再来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头痛欲裂,脑袋上就像被人扎了个紧箍咒似的,疼重难忍,身子也虚弱不堪,似是无力支撑,想睡觉,要安安静静的睡觉,可赵十九的声音却始终在她的耳边上盘旋。絮叨,啰嗦,这不像赵十九。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想笑。因为他太像“唐僧”,可转念想想,她又有些开心,因为她耳朵听得见了。

    那声音很清晰,一字不差传过来。

    她分明闭着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么?

    情绪微缓,她唇角费力的动了动,虚弱地牵出个笑容来。

    “赵……十……九……”

    她在喊,却没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边上静悄悄的,就连赵十九的声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头一拧,觉得有点不对劲,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她身子一僵,试着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却像有万斤之重,好不容易稀开一条缝,却被一束强烈刺眼的光线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声,再次闭上眼。

    这一回,静谧的空间里终于传来“啊”的呐喊。

    “快,快叫医生!”

    “她醒了,那个植物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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