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实回来已经很晚了,得了颂银的消息,脑子一刻都没停,到家亦是忧心忡忡。

    他们父子确实衔上恩,爷俩官居一品,放眼朝廷也找不出第二家来。这样的恩宠不是平白得来的,当初先帝颁布遗诏时容学士在场,“嗣”变成“四”是个弥天大谎,没有人促成,没有人力挽狂澜,哪里来现在的局面?

    天下师傅的心大抵和父母一样,对一个学生青眼有加,真会看顾得自己孩子似的。彼时皇帝做阿哥时就投在容学士门下,皇四子是个恭勤忠厚的秉性,从来不偷奸耍滑。少年人有志向,敏而好学,深得师傅喜爱。先帝有六子,个个好头脑,其中属燕放和燕绥最拔尖。帝王传承秉持一点,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哥儿俩都是徐皇后所生,其中燕放又是嫡长,所以容学士和几位重臣一顿搅合,冕毓就落到了皇四子头上。皇帝即位后感念他们的好处,对几位大臣都有封赏,容学士最甚,抬举又抬举。皇帝和容实打小就认识,私底下是哥们儿一样的交情,父子两代为主效力,才有了容家今天的辉煌。

    然而人性终是自私的,以前那么托赖,到了紧要关头,顾全的还是自己。皇帝的病症瞒得滴水不漏,要不是陆润特意关照颂银,他们还在一心一意计划着对付豫亲王。没有了皇帝的鼎力支持,皇太弟是那么容易摆布的吗?燕绥韬光养晦,表面一派祥和,暗里无风三尺浪。对皇权的挑战从来不需要剑拔弩张,只需要看准时机。大到外敌扰攘、藩王作乱,小到水灾虫灾,赋税放振,皇帝操了十分心,他务必操上十二分。美其名曰为主分忧,实则沽名钓誉,这就是豫亲王的厉害之处。一个非但无过反而有功的人,你动他就是容不得人,是手足相残,皇帝不能担这个恶名,才容忍他到今天。现如今不管不顾了,下了狠心要收拾他,如果有副好身子骨,扳倒也并非难事。可是扳倒之后呢?膝下无人嗣承,到时候江山怎么办?

    容学士几回面见圣躬,隐隐也察觉了不妥,“万岁爷似有不足之症。”

    容实蹙眉说:“痨瘵。”

    容学士噎了半晌,隔很久才叹气,“年轻轻的……看来得另谋出路了。”

    眼下朝中除了豫亲王,另四位王爷几乎不问事了,见天儿遛鸟、养蝈蝈、生儿子,想了一圈也没个好人选。容实望着他爹说:“您瞧景祺阁那位的肚子能不能拿来做文章?”

    容学士迟疑了下,“你知道那主儿肚子里的是儿还是女?就算是个阿哥,皇上能延捱到孩子几岁?我告诉你,幼主即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得有个能镇得住的人挺腰子站出来,到时候太后必须打头阵。那位郭主儿的出身低了,她爹是个绿营参领,娘家一点儿根基没有,何德何能当太后?照我的说法儿,陆润是个祸害,他挨一顿好打,咱们全跟着遭殃。冲冠一怒为太监,我活了一把年纪了,没听过这说法儿。当真人病到这程度,糊涂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个困境就像个大网子,兜住了所有人,连容学士都觉得无计可施。容实坐在圈椅里,抬手抚了抚唇,“养心殿的情况能瞒住朝廷,瞒得住豫亲王吗?”

    容学士哼地一笑,“你当那鬼老六只会卖乖?上回巴蜀总兵的任免,皇上只召了内阁几位重臣商议,为什么他那里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是安生,说不定已经给打发到盛京看库去了,还等到这会子?”

    容实斟酌了下道:“今儿颂银来找我,她的意思是让我留一手,免得将来遭人报复。可皇上那头要抓着不放,咱们也不能不办。我掂量再三,谁当皇帝都比豫亲王好。我打算设个套让他钻,到时候一举拿下他,就没有后顾自忧了。”

    容学士打量了他一眼,“值当冒这个险?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这可不是真为皇上,你是想狭私,是不是?因为豫亲王对颂银也有意思,你吃味儿,才打定主意要铲除他。”

    “这不是明摆的嘛,您还问?”他大大方方承认了,在他父亲面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为颂银是一宗,另一宗,咱们从来都是皇上的人,豫亲王几次拉拢不见成效,对咱们就没有怨言么?风水轮流转,落到他手里,咱们就没有好果子吃。别等到山穷水尽,到时候再想法子就来不及了。”

    容学士考虑得更多一些,“现如今有什么能引他出来?”

    “您瞧什么对他最重要?”

    容学士薅了把胡子,“什么重要……圣躬驾崩他就乐晕了。还有一点,景祺阁郭主儿要是个男胎,对他来说多少有点影响。”

    容实点点头,“不论男女都宣称是阿哥,他还能在亲王府呆着?除非他不动手,动手我就有法子办了他。”

    这是个险招,坏了事容家就完了,但要是能成,也许又是一朝顾命大臣。该不该冒这个险,实在令人难以定夺。容学士看儿子,他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受祖荫的公子哥儿,以前什么都不愿意上心。这回为娶个媳妇儿,老命都豁出去了,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过大了?容学士是主张中庸的,当了这么多年官,累死累活、担惊受怕,什么都看开了。儿辈能不能当官不是最要紧的,只盼全家平安,于愿足矣。

    他饶室踱步,“这事办起来恐怕没那么顺遂,豫亲王奸猾得很,他不是履郡王,叫你耍猴儿似的。”踱到儿子背后,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儿子,我得劝劝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变天的时候非要争,争出个好歹来,想过后果没有?”

    容实回头一笑,“您放心,我又不傻,知道里头利害。我也不是个把刀架在头顶上的人,他会使心眼儿,我就不会吗?只是这事得和颂银商量,请她帮忙。”

    容学士还是忧惧,“你们可得好好琢磨,两家人,多少条性命,出了事你们担待不起。”

    到了这份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把思路捋了捋,原想背着颂银办的,她不是劝他投诚吗,他假意投奔,到时候倒戈一击,直中要害。可再细琢磨,兹事体大,他应该和她通个气儿,两个人好合计着办。

    第二天他在东兴楼提了席面,中晌上内务府接她去,她倒没说什么,和她阿玛交代一声就跟他出宫了。

    天凉了,他怕她受寒,在下马石前备了车,两个人手拉着手同乘,赶车的是他的戈什哈。

    颂银挑帘看外面,倚着窗松快笑道:“好容易得空,那桌席面都快放馊了。”一面说,一面揉捏了下膀子,“红档房里的上谕堆得像山,都拿出来整理了一回,装了足足四十麻袋,可累死我了。”

    他是二十四孝好爷们儿,立刻心领神会,忙给她捏肩捶背,“使力气的活儿不让底下人干?你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劲儿?瞧这小细胳膊小细腿,苏拉养得白白胖胖,你倒愈发瘦了,这么下去我可心疼。”

    他拿捏着她的手臂趁机亲近亲近,指头不老实,都掐到她腋下去了,她也纵着他,只是调侃:“让您给我推拿,怪不好意思的。容大人是大忙人,我这么劳您驾,万岁爷说起来,朕都没这待遇呢!”

    他笑道:“大老爷们儿,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最要紧的是伺候媳妇儿。把媳妇儿伺候好了,那才是真本事,您说是不是?”

    他一口一个媳妇儿,颂银一味抿嘴笑。她起来很好看,他看得心神荡漾,靠过去一点儿,把她搂进了怀里,找到那红艳艳的唇,用力亲了一下,“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你娶回家。”

    她倒不着急,说早晚有这一天的。昨天去豫王府的事儿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可能有点自作主张了。”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你生我的气……我是觉得皇上要完了,咱们得为将来做打算。我见了豫亲王,我阿玛让我去表表忠心,马屁虽晚,人家受用就成。我也提了咱们的事儿,我说我已经把你拉拢了,怕他怀疑你,我把郭主儿怀身子的事说出来了。”她顿下,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一面道,“看情形他应该被这个触动了,对你的态度多少有了点转变……你怨我吗?我太狠了,为了自己,能硬铮铮把人推到铡刀底下。”

    怪她自私?她是想尽了办法了,怎么能怪她!两个人想到一块儿了,他反倒很高兴,抱着她说:“我媳妇儿就是聪明,我昨儿还和我爹商议这个呢,依你看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颂银一听歪打正着,便放下心来,偎着他说:“他让我处置孩子,我答应了,可我下不去那手。我仔细想过,要是位格格,咱们白挣个机会,不伤一兵一卒。如果是位阿哥,我想让你帮帮我,门禁上通融通融。我上外头踅摸个女孩儿把阿哥换出去,给皇上留条根。”她原想说禧贵人的事儿,可思量了下,还是忍住了,怕他看不起她,觉得她心肠坏。

    拿郭贵人和肚子里的龙种做筹码,两个人几乎是达成一致了,但是后头处置的方式有点不一样。他蹙眉说:“我也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论男女都说是阿哥,引豫亲王上套。只要他动手,我就能借机铲除他。你上外头弄个孩子进来,过门禁不难,想横着走都没人敢拦你。可万一半道上孩子哭了怎么办?叫人拿住是什么罪责,你想过没有?我不愿意你冒险,反正已经到了那一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这当口你死我活的,不使手段,明年坟头上草都长得一人高了。”

    颂银心里又跳起来,“你真这么打算?万一他不上套呢?”

    他笑了笑,“不上套,干看着皇上立储?那好啊,辅佐幼主,又是一项名垂青史的大功勋。”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霎时又堆积起来,“昨儿我都和他说好了,他答应不再插手咱们的事儿了。我知道他野心大,只要让他当皇上,他乐都来不及,还来找咱们的茬儿?”

    他凝目看她,“你信他的话?一旦他掌控全局,到时候要把咱们揉圆还是搓扁,全凭他高兴。”

    颂银愣愣看他,“二哥……咱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呐?”

    他捧了捧她的脸,“咱们主张不一样,你好好想想。这事得咱们两边配合,光我一个人办不成。”

    颂银觉得两难,他的担忧她知道,如果真能一鼓作气除掉豫亲王也好。怕就怕功败垂成,到时候不光他们俩,一家老小都得遭殃。

    她难以下决定,这时已经到了东兴楼大门前了,这个饭馆儿有了年头,城里有头脸的都爱来。颂银怕遇见熟人,回头有打不完的招呼,幸好他订了二楼的包间,人一到,菜就源源不断运上来了。

    “总把吃席喊在嘴里,喊了快两个月了,今儿才来。”容实给她拉了圈椅让她坐下,“先头咱们说的事暂且不论,地方不对,没的隔墙有耳。到这儿就好好吃一顿,我瞧你近来操心,脸上有疲态,这么着不行。你忙内务府的差事我不反对,可自己的身子也得当心。”他是吃客,对这里的菜色很熟悉,报花名似的拿筷子指点着,“九转大肠、糟烩鸭四宝、汆丸子、还有羊肉炖菠菜……”给她这样夹一点儿,那样夹一点儿,怕她不肯吃,尽哄着她,“吃好了人有油水,就更漂亮啦。别老愁眉苦脸,天塌不了,塌了还有棒槌顶着呢,放心吧!”

    她听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就想笑,刚才的愁闷也散了,不管什么事儿都容后再议吧,照他的话说,吃饭是第一要紧民生大计,给个皇帝也不干。

    两个人卷着袖子动手,颂银以前可斯文了,筷子尖上挑一点儿,小口小口的吃,不许胡嚼海塞,这是家里的规矩。可遇着这人,他不喜欢她吃得少,说皇上用膳一个菜只尝一小口,那叫吃“病食儿”。喜欢吃的敞开了吃,边吃边说,“妹妹啊,你可不能被那鬼老六给蒙了,御膳是怎么回事儿,你在宫里行走都知道。一天吃两顿,有意思吗?你对着一桌子好菜,饥肠辘辘的时候还得等试菜太监一个一个品完了才轮着你,你想不想打死他?我老觉得宫里的人山珍海味吃得虽多,却是没食禄的,吃什么都不尽性,不如咱们这样的。”说着给她布菜,“在我跟前儿别拘着,你吃得越多我越高兴。又不是才认识,要装秀气,不敢大口嚼东西。往后咱们自己开小灶,爱吃什么我给你做。”

    颂银心里极舒称,“半夜饿了也给做?”

    “那是自然。”他拍了拍胸脯,“我旁的本事没有,养活老婆不在话下。将来要是不当官了,咱们也开一家饭馆,把宫里的菜色搬出来,保管生意比这儿还好呢!”

    他倒是不留恋官场,真要是有机会,这样的日子也可过得十分美满。

    正说着,跑堂的隔着帘子问:“容二爷,咱们这儿新来个山西厨子,会做面食。拿手的一项是清油饼,那面抻得细,一窝丝,夹上熏鸡丝儿,甭提多美啦,您来俩试试?”

    容实爱尝鲜,吃了新奇玩意儿自己还改良,回去做给家里人吃。便应个好,“做好了有赏。”

    伙计喜喜兴兴高呼一声“得嘞”,领命传菜去了。刚要再举箸,门上帘子挑起来,有人一探头道:“我听见叫容二爷呢,嘿,真是您呐!”再一看颂银,“你怎么也在呢?老太太还说中晌给你温着菜呢,原来是不愁吃喝,自有人张罗啊!”

    颂银站起来,讪讪道:“真是赶巧了,二哥约了人?”

    这是三房的锦坤,堂兄弟里排序行二。佟家兄弟姊妹间关系很好,即便不住在一府,逢年过节小辈里也要凑到一块儿玩笑。家里虽知道颂银和容实已经论得差不多了,但一直以为是既近且远,尚且不至于这么热络。今天被他撞破了,两个人偷偷相约下馆子来了,锦坤就觉得自己发现了大新闻,迫不及待要宣扬出去了。

    容实见了舅哥,拍马屁都来不及,笑道:“不知是什么客,要是方便就一块儿用吧,热闹。”

    锦坤嗐了声,“我能约谁,还不是哥儿几个。”说着回身振臂一呼,“赶紧来呀,看看谁在这儿!”

    颂银顿时眼前一黑,只见那楼梯口上来一大串,五六个兄弟,两三个姐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凑得那么齐全。

    容实高兴坏了,他正愁坐不实自己和颂银的关系,这下子佟家小辈儿全来了,那可太好了,先认认亲,将来登门不生疏。

    他扬声唤跑堂的,赶紧添碗添筷子,八仙桌坐不下了,换大圆桌吧!瞧容大人忙得不亦乐乎,颂银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原就想出来吃顿饭的,谁知遇上这么一大群,个个对她挤眉弄眼,她给吓得人都傻了,倒像奸/情被撞破了,简直令人无地自容。不过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从容大人换成了容二哥,最小的桐卿差点就管他叫姐夫了。颂银尴尬地夹在中间,弄得进退不得。

    桐卿偏过头来冲她眨眨眼,“以前谁说人家不好来着?我瞧他挺不错的,脾气温顺,也没有官架子,二姐姐是打算嫁给他了吗?”

    是啊,她很想嫁给他,豫亲王既然答应了,但愿不要再生什么变故。她想过去求陆润,请他在皇帝跟前美言,只要圣躬应允,她即刻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出嫁。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得罪豫亲王,心一直悬着,不能踏踏实实放下来。

    她笑了笑,转头看他,他正和福格他们推杯换盏,年纪都相仿的爷们儿,在一起分外投缘。她也比较,把他和兄弟们放在一起,他是品貌最出众的一个,绝不会丢了她的脸。她轻声问桐卿,“四儿,你看他还成吗?”

    桐卿说:“太成了,看着真是个漂亮人儿!我以前老听让玉挤兑他,就觉得这人必定不成气候,没想到见了面是这样的。谈吐很好,举止也得宜,真不错。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咱们家姐儿四个,大姐姐死了,嫁的人也死了,没看见模样。三姐姐呢,进了宫,当妃嫔去了,那姐夫是半拉,压根儿算不上自己人。余下就是您啦,找个好人,嫁个好人家,我们姐儿俩往后要走动的,姐夫不能尖酸刻薄,怕处不长远。”

    尖酸刻薄容实必是不会的,桐卿说得很对,余下个她,要是着了豫亲王的道儿,那姐儿四个,三个都白搭,长房简直要无人了。她点了点头,“就他吧,我也觉得他挺好的。”

    桐卿笑逐颜开,端着杯子往前一伸手,“二哥哥,我敬你。”

    容实忙站起来,双手捧着杯盏还礼,“多谢四妹妹,我先干为敬了。”就是那一仰脖儿的风流,女婿长成这样,已然无可挑剔了。

    他们闹哄哄说笑,颂银低头思量他先前的话,到底宫里的事儿迫在眉睫,她究竟是应该全心全意投靠豫亲王,还是随容实的想法,借着郭贵人生孩子的契机想法儿除掉他?两条路都有风险,两条路都得靠运气。这回她不敢和阿玛商量了,害怕阿玛一口回绝,容实会陷入困境。可要是答应他,全家老小的性命拿什么来保障?她忽然觉得活着那么难,佟家的基业平顺了八十多年,到她这儿怎么就弄得一团糟了呢?以前有人说女人当不好官,她不服气。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才发现女官确实弱势,因为奢望感情和官途并行,往往二者都无法兼顾。

    ☆、第47章

    她也动了心思,等这次的风波过后,要是实在不成就辞官。官场是男人的世界,她在里头惹情债,拖累了容实,那就不好了。她预备说服阿玛,从另三房里头选个人过继,只要是个男的,好好的办差事,不辱没了祖宗就行。她到底是个女人,再高的心气儿,难免受掣肘。还是干女人的活儿吧,管管家,做做针线,下下厨,安安生生做容家二奶奶得了。

    可她和阿玛一说,述明定着两眼看她,“我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全便宜别人?你可真是好算计!能听听我的打算吗?我是这么想的,等你成了家,养个外甥替我挑大梁来。咱们家不重儿子重闺女,虽说嫁人,女婿还得是半个倒插门儿。问问容实他干不干,他得给我生个儿子掌管内务府。这么肥的差事卸了肩,往后还能有收回来的一天?等我老了,你回心转意也不顶事儿了,要权?谁搭理你!难关你阿玛我遇得多了,每回都撂挑子,你兹当这顶乌纱就在咱们脑门上生根了?你瞧瞧另几家,郭布罗氏、富察氏,哪个是吃素的?咱们不能光图自己富贵,还得图子孙后代。”他指指门前阀阅,“皇帝轮流做,管他斗转星移,咱们就像那个石头柱子,风风雨雨一直在那儿。你见过大雪连下三年的吗?再冷不过三四个月,寒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咬住了牙,挺过去就成。”

    她坐在条凳上垂头丧气,“我觉得自己是个祸头子。”

    “胡说。”述明很疼闺女,最受不了她这么说自己,“祸头子是陆润,你要冠上这个封号可早着呢!姑娘家什么最值得骄傲?就是叫男人为你争斗。你要不好,他们能这么待见你?讨人喜欢不是罪过,可你得圆滑,他们怎么掐是他们的事儿,别让火星子溅到自个儿身上就好。”

    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想再见六爷了,戳在他眼窝里不是好事儿,离得远远的,兴许他就忘了。”

    述明不说话了,回身摆弄桌上的文房,一支狼毫在手里颠腾了半天,“二啊,阿玛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顾念容实,就和他断了吧!”

    她惶然抬起头来,“阿玛……”

    “鸡蛋碰石头,什么时候赢过?皇上的身子要是好,咱们有胜算,你梗脖子硬争,阿玛不劝你。现在呢,那靠山眼看要倒,你就不担心?内阁弹劾豫亲王,打哪儿纠察起?人家寸步留心,一根小辫子也不给人留。不过那帮学究还有点儿能耐,镶黄旗旗下挖出个放印子钱的知府,钱从哪儿来还在查,据说是拿百姓的税银当本儿,得了利再往库里上缴。滚单是豫亲王开的,多少有些牵扯,这案子又是容蕴藻承办,梁子结了一回又一回,怎么化解?容实呢,不是不好,年轻人气壮勇猛,在皇上手里是把利刃,一旦上头换了人,这把刀使起来不称手,就得套上刀鞘。你铁了心要跟他,六爷嘴上漂亮,那小心眼子能担待?容实情场上得意了,官场上必定给坑得有苦说不出,你要是恨他就嫁给他,要是爱他,那就离他八丈远吧。”

    颂银听完阿玛的话,眼泪唰地下来了。她何尝不知道,可是喜欢一个人,能说放手就放手吗?他们都是头一回,刻骨铭心一辈子,嫁不成他,她还有什么指望?

    她掖着手绢放声痛哭,“我就是要嫁他。”

    述明耷拉着脑袋看她,“嚎两声就完了,外头可不许说去,你态度越鲜明,对他越不好。”说着挠挠头皮,“以前见了冤家对头似的,现如今怎么就爱得死去活来了?”

    她抽抽搭搭说:“他懂我、敬重我、不逼我干我不爱干的事儿。我找人过日子就图高兴,不缺大爷见天儿指派我。‘你给我干这、你给我干那’,我当差当得够够的,到家要人疼。”

    述明张口结舌,“真不害臊,要人疼说得还挺字正腔圆。”

    她坐在那里跺脚,“就是要人疼,不要人欺负!”

    这丫头在阿玛面前总这么执拗,耍脾气、耍横,毫不掩饰。述明忙压手,“得、得、得,越说越来劲。你多大了,还闹呢?灶王爷没升天,脑袋里尽装糖瓜儿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啊。”

    颂银背靠墙壁无话可说,她的忧愁阿玛不懂,以前听人说过,女人爱一个人走心,男人爱一个人走脑子。要从心里拔除太难了,可脑子上开天窗,没准倒两下就能把人倒出来。要是这段感情有一天了结了,大概也得容实绝情才行。

    这时候内府佐领进来,打个千儿说:“上用的降真香饼都筹备妥当了,二大人瞧一眼,要成就送过去了。”

    颂银慢吞吞腾挪过去,心里纳罕她又多个奇怪的称呼。以前是小佟总管、小佟大人,现在在她阿玛跟前她又成了二大人,再过阵子不知还有什么。仔细查点一下,没有差池,抬头说:“我送过去吧,正好去看看陆润。”

    佐领应个嗻,躬身退了出去。述明皱了皱眉,“少和他打交道成吗?你们不是一路人。”

    颂银看了她阿玛一眼,“我做人讲义气,不像您似的。”说完怕挨骂,很快端着托盘出去了。

    叫上个苏拉跟着,往养心殿去,把香交给御前的人。再问陆润在哪儿,说万岁爷刚练完一套拳,伺候主子洗漱呢。她哦了声,听说皇上打拳,心里顿时一松快。现在觉得皇帝的身体是所有人的希望,所幸病气被压住的时候没什么大碍,如果能延捱下去,至少豫亲王不敢轻举妄动,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她站在穿堂口上往后看,没多会儿见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刚梳的头,鬓角刀裁一样,原本也是堂堂的好相貌。自己上了廊子没着急走,回身略等了会儿,等陆润出来,方慢慢往前来了。

    颂银退到一旁,不知怎么,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忧伤。皇上到底爱不爱陆润呢,他临幸宫妃都是三心二意,也许心里只有陆润吧!可陆润不是这么认为,他还是男人的心,即便残缺了,心里没有残缺,他一点儿不贪慕这种恩宠。

    她低着头,满脑子乱七八糟。皇帝到她跟前了,她蹲身请了个双安。

    皇帝今天心情不错,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和她说话,“干什么来了?”

    颂银呵腰道:“奴才来给主子请安,顺便送香饼,再瞧瞧陆润。”

    她那回救了陆润,皇帝才知道他们交情不错,对她也更和煦了。负着双手在台阶下踱步,许他们说说话儿。

    陆润还是那种不喜不悲的模样,眼里漾着笑,曼声道:“我原该登门给佟大人道谢的,还劳你来看我。”

    颂银笑了笑,“今儿内务府不忙,我正好来瞧瞧你的伤。怎么样了?都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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