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程昱之忽然带着门人上公主府求亲,顾锦元与这位义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微妙和尴尬。
    她看得出,母亲很中意这位送上门来的女婿,至少比那些甘愿入赘的纨绔子和庶出贵族要让她看得上。
    且程昱之算是自小与她一道长大,虽不算青梅竹马,彼此也是知根知底。他性子温和,又有一股韧劲,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很有希望。
    至于待她……
    “昨日与钦天监的人闲聊,说看天象,近日会突降寒霜。虽然已经是三月了,有些无稽……但郡主夜里赴宴,还是多带几件衣物,带个手炉,总归也不妨事。”
    倘若说往前的岁月里,她并未瞧出他待她那份不同,如今一切浮出水面,他对她的温柔细致都变得有迹可循。
    不管是她一心向嫁入林家还是守在薛家的岁月里,他都没有什么逾矩的表现……他似是很在意她,却又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妄图干扰破坏,这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就是在说:无论你是否选择我,我都在。
    程昱之不仅太过于明白她,且还有野心有实力,论容貌,也是万里挑一的,这样的人,作为夫婿,怎么看都是完美得不像话的选择。
    “兄长不必这么生分,我的身份再怎么变,咱们之间的情分,都是不会变的。”她笑着道。
    程昱之脚步微顿。
    他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在推开他,还是在拉近他。
    他自然不想生分地叫她郡主,但也再不愿意叫她妹妹了。
    “柔儿。”程昱之收敛心神,认真地看着她:“先前我去向殿下提亲,你应该也知道了。”
    顾锦元低着头绕了绕宫绦上的细丝带,没有作声。
    “看得出,殿下觉得我还算不错。虽然……如今的我,与顾家和公主府的门第,还相差甚远……”程昱之温声轻语,一字一句都十分认真:“……不过陛下已经决定让我明年年后外放……大约是西南一个偏僻府城的知府……地段虽不好,却也容易做出成绩,日后再回来,六部内阁,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若你愿意嫁我,五年之内,我定然设法调回京城,你与殿下,也不会分离太久……”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在旁的府城待一待,远离京城,也许,一些不大愉悦的事,也能慢慢忘掉……”
    顾锦元心神一撞。
    这个人,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在这里坦诚以待地同她交底,将未来细细地描述给她听,且并非什么无厘头的空话。甚至,也不在意,她此刻的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好像他有这个自信,能用细碎绵长的岁月来打动她似的。
    顾锦元站在那里,眼睛微酸,望着那人充满希冀和盼望,亮得吓人的眼神,嘴角反复翕翕几次,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程昱之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良久,他又撑起笑意,定定地看着她:“不急,离我出京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柔儿,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顾锦元微微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在那人的期待下飞速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勤政殿的方向:“……兄长快去吧,免得陛下不高兴了。”
    不远处的廊柱后,薛靖谦慢慢地顿住了脚。
    北燕使者来朝,陛下到底不放心,着令他这几日都在宫里留宿值守——明明已经有了些得用的年轻侍卫,却还要他来,薛靖谦不免觉得无奈,也不知算是倚重还是折腾。
    只是没想到,一大早,就在勤政殿外头瞧见了她与程昱之。
    明明已经不再是义兄妹的关系,甚至程昱之前几日还亲自上门提亲,两人之间却也不见疏远,一个慢回娇眼,一个细致体贴,大红的郡主礼服与玄青的翰林官服,瞧着竟很是般配。
    离开京城外放,远离伤心之地吗……
    薛靖谦承认,看到顾锦元没有立刻回绝的那一霎,他嫉妒得发狂。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似几个月前,有着当着程昱之的面将她带走的资格了。
    *
    皇家筵席,又有外朝来使,自是热闹非凡。
    宗室里,顾锦元的辈分不前不后,如今又有郡主封号,宫里年幼的公主只有大公主来了,坐在皇帝和皇后身边,是以她就落座在瑰华长公主旁边的小桌后。
    薛靖谦是对抗北燕的老手了,或是皇帝有意为之,便让他坐在了正对北燕使臣的第一位。
    翰林院的文官来了五六个,程昱之作为编修,本要随着他们一道坐的,可南阳招了他到身边说了几句话,回来时,竟让他坐到了顾锦元身侧。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知道她有撮合他们二人的心思,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下程昱之的面子,听他低声道“我还是坐回那边去”时,拉了拉他的衣袖。
    “坐这里吧,总归暖和些。”
    这夜里起了风,暮春的天气,竟让人觉得寒凉。筵席长长排到殿尾,靠近门口的官员自然要冷些。
    程昱之闻言眉眼柔和下来,带着淡淡的欣喜,为她斟了一杯橘子酒。
    顾锦元能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看回去,只是低头,抿了一口橘子酒。
    透亮清澈,沁人心脾。只是,这样的夜里,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些寒意来。
    可惜了,她酒量不佳,也只能喝这种果酒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夜宴 [vip]
    宫里的乐姬衣裙华美, 曲线玲珑,柳枝柔细的腰肢与丰满的臀如水蛇般灵活地摇摆,雪嫩的肩亦随着琴声鼓声耸动, 柔媚明艳, 惹得北燕使臣看花了眼, 跟着打拍子。
    皇帝不耽于声色犬马,宫里养的乐姬许多时候只是闲置, 大好的机会,虽有外使在, 却也不乏有人想掐尖冒头,乐姬们各个都卯足了劲表现, 惹得殿中的许多男人都被吸引了注意。
    宫女上前为顾锦元布菜,添酒的当空,她余光瞥见薛靖谦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顾锦元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酒过三巡,北燕使臣推出了他们那儿的一位大儒,据说是学富五车, 声名远播, 要与大齐的文人们一较高下。
    皇帝嘴角的笑意微滞。
    原以为是来臣服大齐的,没想到这群鳖孙到底还是带着些挑衅的心思。
    皇帝也不惧他们, 很有风度地让北燕的人先行。哪知一开口,竟是唱尽风流韵事的慢词,凄凄切切,婉约苍凉。
    翰林院的士官们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历来科举重文治, 能脱颖而出的, 鲜少有在这些流连于青楼楚馆的艳词上下功夫, 当然, 也有不屑于下功夫的一层。
    可北燕与他们风土人情不同,倒也不能说这是下三流的诗词,但贸然上去,斗败了,岂不是丢了朝廷的脸面?
    最终是程昱之撩袍而起,站在了大殿中央,连对了好几首慢词,其间有仕途忐忑的心绪,更多的,则是爱慕一位女子的辛酸、失意、期盼、欣喜等复杂情绪,既有大气磅礴的对仗,又有极尽细致的铺叙交融……
    一时之间,竟将那北燕的使臣全然压了下去。
    皇帝看得龙心大悦,连道了好几声好——没想到,平日里规规矩矩的程编修,倒能写出这么多音律谐婉的“艳”词……但又与平素那些大赞歌姬的词不同,且是能赢了北燕使臣的,皇帝此刻心中并无半分不满,反而十分欣赏能为大齐争光的年轻忠臣。
    “爱卿想要什么赏赐?”皇帝笑眯眯地道。
    大殿中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新封的柔嘉郡主身上。
    满京城都知道,前些日子程编修想求娶柔嘉郡主,虽然南阳殿下还未应下,可在这样的场合,让程编修坐在郡主身边,已经算是表明态度了。
    而程编修更是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这些表明心意的词句来,不是吟给郡主听,又是给谁听?
    “我若是程编修,就趁机求陛下赐婚。”翰林院与有荣焉,此刻正笑眯眯地交头接耳。
    “是啊,是啊。”不少人低声附和,看向大殿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卿相的目光里,隐隐涌着蠢蠢欲动的怂恿意味。
    身处焦点的顾锦元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只紧紧地攥着酒杯。这样的场合,她什么也不想答应,倘若程昱之顺势向陛下讨恩典,她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失仪的事。
    她亦没有去看薛靖谦。
    好在,她听见程昱之笑着说:“……能为大齐效力,是臣的本分。至于诸位挂心的……臣自会努力,倒不用麻烦陛下劳心。”
    众多女眷看向顾锦元的目光里就带了或多或少的艳羡。虽没有指名道姓,一颗真心却已经溢于言表,男人在外好面子,又有几个前途无量的男子愿意为女子做到这种程度?
    不少人仍在紧紧盯着顾锦元的反应,她只是淡笑着,什么特殊的反应都不曾表露。过了许久,黏在她身上的诸多目光才渐渐消散。
    筵席过后,心情愉悦的皇帝邀请臣子们和使臣去御花园观赏烟火。
    顾锦元趁机远离了中央,更是远远避开了程昱之。她脑子里很乱,理不出思绪,远远地跟着他们进了御花园,伸出掌心,竟有一粒雪花缓缓飘入正中,默然融化。
    她打了个寒噤,阿舟将准备好的斗篷给她披上。
    “这都三月了,竟然还会下雪。”顾锦元喃喃道,神情茫然不解。
    湖心亭的皇帝却露出笑容,对着北燕使臣说这是“瑞雪兆丰年”。北燕的人听到雪这个字,只觉得晦气,想起那场惨败的大战,皮笑肉不笑地应着皇帝的话。
    顾锦元远离了众星拱月的中心,渐渐觉得寒风凛冽。出都出来了,再围过去,难免引人注目。烟火对她而言并无大的吸引力,她只觉得冷,于是悄悄带着阿舟往回走。
    到了方才的大殿外,却见张嬷嬷神色有几分焦急地在和一群宫女嘱咐着什么,走近了,依稀能听见“将军”二字。
    顾锦元顿住了脚,却没看她们,径直站在廊下,揣了个手炉,默然地取暖。张嬷嬷昨日怎么坑骗她的,她可还记得。一个人,总不能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吧。
    张嬷嬷眼见她来了,嘴唇动了动,将宫女们都遣走了,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上来问:“郡主,将军可是去找您了?”
    “嬷嬷说的这是什么话,夜色这么重了,我还未出阁,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顾锦元淡淡地回道,见张嬷嬷脸上未有被戳破的心虚,反而越发焦急,心里微微发沉。
    “出什么事了?”
    张嬷嬷一愣,低声道:“将军喝醉了,说是直接回值守的地方休息,可方才皇后娘娘让奴婢去派人送醒酒汤过去,将军却不在……”
    顾锦元听见第一句就开始皱眉:“他酒量那么好,怎么会喝醉?”疑窦地看着张嬷嬷,怀疑她又在骗她。
    张嬷嬷急得直跺脚:“郡主是没瞧见,今夜将军一碗接一碗的喝,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这么造作啊!”
    是吗?
    顾锦元摩挲着手炉上的花纹。她没有刻意去看他,但印象里,似乎他面前的大海碗一直是满的,是没喝,还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在喝?她想起她余光不经意看到的他仰头饮尽一碗酒的模样,咬了咬唇。
    大雪来得毫无征兆,说话的当空,殿下的台阶已经覆上了一层雪花,再不似在御花园中的小打小闹。
    宫女们陆陆续续回来,说御花园和将军素来会去的地方都找了,没见着人影。
    “这么大的雪!”张嬷嬷急得团团转,“将军若在哪儿醉倒了,可怎么好?”
    顾锦元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
    三月里骤然降温落雪,薛靖谦穿的并不厚,若真是喝醉了,在哪个地方冻一夜,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余杭每年冬日醉倒在街边冻死的酒鬼可不在少数。
    即便不是如此,他若是喝醉闯入了内宫,犯了忌讳,即便是皇后的胞弟,恐怕也难逃罪责。更别说,居心叵测的北燕使臣此刻还在宫里……
    “在这里干等也没用,去派更多人找,内宫里也去找一找。”
    张嬷嬷听见顾锦元的吩咐,面色也是微微一变,立刻着手去办,走前还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去找。”顾锦元叹了口气,让阿舟在前打着灯笼。
    外边出奇的冷,冻得她拨开花木的指尖发红,理智告诉她薛靖谦这种千杯不倒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听,顺着出殿往御花园的方向挨个翻找花木。
    路过一丛灌木时,隐隐觉得投下的影子有些异样,顾锦元提着裙子往里走,隔着雪好似触到了什么东西,拿过阿舟的灯笼去找,赫然是穿着玄色衣袍,被雪盖了个满怀的薛靖谦。双目紧闭,沉沉睡着,高大的身形违和地缩在花木一角,像个被遗弃的孩童。
    顾锦元几乎要被气笑了。
    黑漆漆的地方穿着黑衣服,大雪的天挨着地就睡,这是生怕死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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