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着未语的背,哄着小孩儿,明明比起未语,更难受的是他。

    容渊听着两人渐渐低下的声音,未语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右常给他擦了擦眼泪,把人抱了起来,容渊缓了片刻后起身,把情绪都从脸上收拾干净,他该去监判怀熙了。

    戴罪之人魂到了幽冥便会戴上枷锁,罪越重枷锁越沉,这份重量只加在罪人身上,旁人感受不到,因此可以把他提起来。怀熙要是没人提着,根本挪不动半步,他觉得自己身上压着座大山,有千钧重,刚成鬼魂不适应,仍在不自主地急速喘气。

    周围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毕竟是震惊六界的大事,怀熙的判书最后也得昭告其他几界,容渊走到主位上坐下,其余人才停止了讨论,判官将怀熙的生死册和判罚书呈给容渊过目。

    容渊看着怀熙的生死册,前半生的些许功德,抵不过后半生的血债累累,那一字一句,都是人命,其中还包括他的母亲容渊坐于上位,无人说话,整个气氛便显得格外肃穆,时间越久,众人越是大气也不敢出,怀熙由两个人拎着胳膊,但他头颅垂着,抬不起来,只能盯着地面。

    他倒是不吵也不闹,从死之前一段时间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沉默着,不过事到如今,无论他还能说出什么话,容渊都不会在乎。

    看完生死册,判书上则写着,六百年的十八层无间地狱,再十世畜生道,都是些扒皮抽骨惨死的命,最后投入饿鬼道,永世不得超生,容渊缓缓将判词念了出来,这是自他继位后判罚最重的一人,可笑又可悲的是,这种人居然是他的生父。

    容渊念完判词,阖上判书,沉声道:行刑。

    要去十八层地狱,得是修为较高的冥差带过去,一共六位冥差走上来,拉着链子不客气地一绑,也不讲究什么,直接拖走,这般拉扯,迫使趴在地上的怀熙头朝前,他先是看到了容渊的鞋,随着渐渐被拖远,视线变宽,他看到了容渊的眼神。

    不同于乘风的歇斯底里,容渊眼睛里只有沉淀下的厚厚的寒霜,他便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被带远,直至什么也看不到。

    容渊目送着这人最后的末路,他手里捏着从左忆那儿拿到的凤头钗,在画上,自己的母亲也曾佩戴过这跟钗,他让这跟钗子陪他见证了怀熙最后的下场。

    判书抄录几份,送往各界,昭告众人,罪人怀熙已入地狱。容渊说罢,问道,如今天界主事的是谁?

    他们不肯让怀熙的名字留在帝王录上,群臣已请命,废了怀熙的帝位,按理说应是皇子主事,不过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不大清楚。

    两个皇子,辞树已经没了,乘风这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爬起来,不止说他的伤,也指的是他整个人,若他就此一蹶不振,天界今后会如何走,还是个未知数。

    他的父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兄长鞠躬尽瘁,如今用可以说残酷的方式到了他头上,他又会如何走下去呢?

    容渊交代完事务,便带着无念的凤头钗来到了副使府上她的房间,容渊将钗子放到了梳妆匣中,他在房间中稍坐了片刻,随后起身,慢慢朝外走。

    他其实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出来,他路过结伴而行的侍从们,那些声音与热闹从他身边吹拂而过,什么也没留住,容渊只觉得空空荡荡,缺了点什么。

    不知不觉,他穿过幽都,走到了黄泉边,又迈过了彼岸花丛,在三生路上,他停住了脚步,容渊下意识朝旁边抬了抬手,待什么也没碰到,才恍然回神,此间只有他一人。

    容渊视线落在了那朵独自盛开的朝暮上,他愣了愣,走近了些,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有一支小小的芽在它身边破土而出,虽小,却生机勃勃。此前只活了一株花,而今终于再度有种子发芽,破开黑色的土壤,舒展着身姿。

    容渊就这么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许久。

    他想萧辰了。

    又过一月,有星君到访幽冥,容渊满怀欣喜迎了上去,这段日子他不敢多想,却忍不住多想,过得煎熬无比,星君是送萧辰到他身边的,但是萧辰并不是自己走来的,他仍旧昏迷着。

    为了挽救萧辰,他们用了多少法子、有多么困难,这些星君都不再赘述,他只告诉容渊,如今萧辰已无性命之忧,由于他体内有了幽冥紫莲,能化用幽冥的力量,所以在星界修养还是在幽冥修养,效果应差不多。

    只是我们也不知他何时能醒。

    容渊抱着萧辰,眼睫动了动:会醒的,对吧?

    星君点点头,卜算后这点可以肯定。

    劳烦星君,容渊抱着他的珍宝,我明白了。

    星君看着他带着萧辰离开,心叹都是痴儿,可他还有个盼头,七杀他唉,情之一字,最难消受。

    天堑危机已除,按照辞树的说法,如今这里不需再留人守候了,天界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重归不稀罕去管,他干脆直接把府邸搬到了天堑边上,索性就此在这儿住下。新房子简陋得很,他自己搭的,比不上原本的将军府,但住他一人却是够了,清净好啊,他只想远离人群待着。

    又一日,天堑边上多了个人,重归看着他,并不上前去打扰,看他就在天堑边上枯坐了三天三夜,等他终于肯动动的时候,重归提着一壶酒,上前递给了他。

    庚邪木讷地扭过头,盯着那壶酒看了看,最后接过来,直接对着壶灌,酒未必好,但是够烈,呛入嗓子里,烧得人肺腑辛辣,庚邪就这么灌着酒,视线模糊地瞧着天堑的方向。

    走不出来便走不出来罢,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痛,留下来的人是痛彻心扉,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你,我们能相遇,真的很好。

    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

    天堑边,又多了一个断肠人。

    三年后

    乘风回到自己居所,他看到倚在门边的人,愣了愣,终日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笑容:又出来寻书?

    相知还是从前的模样,他道:不啊,来看看庚邪,回去之前,顺道看看你咯。

    乘风走过去,两人干脆就这么没形象地就着门框坐下,相知托腮: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君王的样子了。

    现任天帝乘风闻言,扯了扯嘴角:若是就好了。

    你做的不错了。

    乘风没有住进原本的天帝寝宫,着人把那里拆了,能用的东西和材料都留着用,盖别的建筑也行,慢慢来,不急,他依然住的是原本的自己的府邸,成了现天帝的居所。

    乘风直直瞧着前方,或许他什么也没看,他道:去年我收养了个孩子,他很不错,聪慧极了,性子柔中带刚,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相知惊讶地扭头看他:这么早收养?

    乘风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我此生不打算成婚。

    相知更惊讶了,他立刻打好了一大肚子的草稿,可是在脑海中闪过那许许多多的事以后,他又住了嘴,大道理谁不懂呢,可感情上的事,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么?

    你、你是因为那些事?

    他的父母,他的兄长或执着扭曲的感情,或忠贞却悲伤的爱慕,要说对他没任何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相知说得有些小心,乘风肩膀一直绷着,他只道:情字对我来说太沉了我选了自己的路,也能走。

    可相知瞧着他的身影,分明是有落寞的,只是那一丝情绪掩在他如今坚硬的外壳下,不易察觉罢了。

    乘风从前以为自己往后会辅佐作为天帝的兄长,他从没想过坐上天帝的位子,但萧辰眼光看得准,他甘愿辅佐绝不是龟缩,相反,他让自己足够坚强,能替兄长抗下担子,只是如今他所背负的不再是半数,这整片天,都得他来撑了。

    天界自怀熙一案后,如同当年的妖界,被人诟病,甚至更猛烈,还有来自臣民的质疑,以及许多不安好心想搅弄朝堂的人,都得由乘风受着,自他登位以来,手段雷厉风行,什么风言风语阴谋诡计,他都无所惧。

    乘风没什么好怕的了。

    情之一字,本是难懂。相知也道,我看过无数或真实或虚假的故事,也替他们感动或心痛,可那些苦楚甘甜都不及局中之人一二。三年了,萧辰还没醒,容渊一有空便守着他,你知道吗,我这回去的时候,他正给萧辰念新作的诗。

    岁岁复年年,千灯明长夜;

    朝朝又暮暮,繁花暖清风。

    后面本该还有,他写不下去了。

    幽冥的天空又多了许多不灭的灯盏,当年撒下的朝暮种子也开了更多的花,可良辰美景,无人作伴欣赏,殿下,你什么时候同我一起去看看呢?

    乘风瞧着相知,文曲星博学多识,亲身历经无数,又从旁见证许多,他眼底却还是清澈的,这样的星辰,便让他在星空里闪烁着吧,偶尔抬头望望就好。

    乘风笑了笑,起身:走吧,我让人备些好酒菜,许久不见,我们好好坐坐。

    相知也起身:好。

    愁肠不知几许,不如一醉忘忧。

    嗒。

    容渊搁下手中的笔,朝众人道:今日就到这儿吧,诸位辛苦。

    众人齐声告退,若有急事,大家也知道该去哪里找容渊,如今无公事时,尊主只会在幽冥宫中陪着破军殿下。

    自打天堑边萧辰意识被拽回来,努力睁眼看过容渊一眼后,便一直沉睡至今,容渊先给萧辰喂过药,梳理了灵力,将萧辰抱起来,语气温和极了:今日外面的风很舒适,我带殿下出去坐坐。

    他将萧辰带到院子中,侍从沏了上好的茶端上,茶香袅袅,容渊端着茶给萧辰润了润唇:伤病没好,禁酒,殿下就用茶将就将就。

    他自言自语已然习惯,没人知道他三年里是怎样与自己的情绪磋磨的,才能到如今这样表现出平和,无人回应时他有多少的落寞与难过,也没人看得见。

    没过一会儿,修炼完毕的未语欢快地跑了过来,三年过去,他个子长高不少,从个小团子变成了少年人,妖兽身体成长总是飞快的,跟他们什么时候成年没多大关系,发育起来,简直一天一个样。

    主人,我今天功课都做完了!说话也能很顺畅了。

    未语在还不知事时误打误撞帮了容渊,容渊跟他结了妖兽灵契,有契约在,能助他修为加快,算是回报,等日后未语更明白事理了,哪天想终止契约的话,容渊也会依他。

    不过这小家伙就跟容渊和萧辰亲,让他走他大约也是不肯走的。

    容渊点点头,又见未语摸出个卷轴来:对了对了,我还去三生路边看了朝暮花,您说过那花不能摘,我想让殿下也看看,就画下来了,当!

    未语唰地一下拉开卷轴,自信满满展给容渊看:怎样!

    容渊看着那满面的鬼画符,淡然喝了一口茶萧辰用过的杯子,而后道,是我思虑不周,你要是对作画也有兴趣,明儿就让教书先生给你加一课,好好学。

    唉别啊!未语听到功课就头疼,虽然他都有好好做,但是又要修炼又要读书习字,能玩的时间也太少了!

    容渊:学了能画得好看,也不要?

    未语动摇了下:能有多好看?

    别的不说,就你房间中那幅,看着如何?

    未语看了看自己的,又想了想房间中那幅,踌躇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学!

    容渊弯弯嘴角,这孩子,原身毛茸茸蓬松松,却是个实心的,他道:画留着,去玩吧。

    未语把话放下,稍微凑近了些,看着容渊怀里的萧辰:殿下今天会醒吗?

    三年里,未语来看容渊和萧辰时,也不知说过了多少遍,尽管最初已经有人告诉过他,萧辰不定什么时候醒,但他每次来问都是一句殿下今天会醒吗,就好像每次来他都觉着萧辰很快能睁开眼。

    容渊也照例回答他:或许会。

    未语得了今日的回答,便离开幽冥宫,自个儿玩去了,容渊带着萧辰又坐了会儿,直到觉得风势有变,徐徐的微风带来寒意,才抱起萧辰,准备进屋。

    一阵风卷着亭前的树叶刮过,容渊不由闭了闭眼,却忽感怀里一阵动静。

    他仓皇地站住脚步,愣在原地,手竟然轻轻颤抖起来,一时间竟不敢低头去看。他感到有手掌在他心口轻轻拍了拍,容渊抽了两口气,红了眼眶,缓缓低下头去对上了一双噙着笑的眸子。

    谁家的大美人,怎么还红眼睛,怪招人疼的。萧辰即便日日用灵药养着,嗓子许久不用,也难免有些沙哑,他抬手,抚上容渊的脸,指尖触到他眼角,给我当道侣好不好,我来疼着你。

    容渊颤着声音,眼泪滑到了萧辰指尖上:好啊怎么疼我?

    执子之手,不离不弃。你靠近点,我再说给你听。

    萧辰搂住容渊的脖子,容渊垂头,闭上眼,许下誓言的唇瓣靠在一处,无着落的心,终于又被人捧着了。

    萧辰神魂里的紫莲飘了出来,那朵被他闭上的花如今终于层层舒展花瓣,重新绽放,与容渊的紫莲一起,绕着两人,徐徐飞舞。

    花有并蒂,人得一双。

    执手并肩,来日皆许你。

    又云:

    神女太白殉大封,护得天堑朝生固;

    天帝怀熙始断肠,一念之差万劫赴;

    妖王执落入罗网,三界动荡苍生苦;

    破军不忍万民殇,入世执剑破乱局;

    鬼面初离黑夜城,得见辉光心头住;

    杀业缠身不得往,不知消障有君助;

    星君受难婚礼成,却是良缘不相误;

    百般阻挠万事空,昔日种种水上浮;

    情之一字叠重重,朱颜辞镜花辞树;

    天涯皆有人断肠,也珍来时不悔路;

    相逢可叹不得终,他们也曾有朝暮;

    岁月凝河忆有长,缘起自有痴人入;

    此生幸得有君同,天下与你皆不负。

    作者有话要说:  啊完结啦!原本我打算无缝开新的,但是写完这本,我发现我好像又不会写文了,稍微给我段时间整理一下,接下来想写点儿甜饼了,嗷,心情复杂。

    非常感谢各位看官一路看到此处,更新期间,我看到诸位的留评,有感慨、有讨论、有出言激励我的等等,十分开心,也非常感谢,因为有段时间看得人异常少,我也难免焦躁,能得到大家相伴,实在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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