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父一迭声地应是,上楼前还叫了声方远跟上。

    “你们怎么把客厅安排在楼上啊?”

    “还不是你闺女说,一开门就让人看见家里在吃饭不好。再说我觉着在楼上也挺好的,不用对着马路,那么多灰尘……”

    趁着尤父和尤母在前面说话没注意到他俩,尤晓莺拉了拉方远的衣袖,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上我家里来?”

    “我也不清楚,尤叔叔上午硬拉着我出来,他当长辈的一片好意,我也不好拒绝。”

    方远的表情有些微妙,尤晓莺心下存疑,尤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拉人上家里来的性格。

    “你不会是和我爸说了什么吧?”

    方远摇头:“你知道我的性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的。”

    见尤父带了个年轻人到家了,尤母也显得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热情地招呼方远入座,给他添了副碗筷。

    一屋子人都围桌坐下,尤父清了清嗓子,向家人介绍道:“小方是省城x大的高材生,这段日子在明桥水库实习,也算我的同事。说来也巧,他高中是在长宁镇中读的,刚好和晓莺一个班。”

    一听方远是省城的大学生,又是尤晓莺的同学,桌上的尤家人笑容也真切了起来。

    尤母更是问得详细:“小方,这么说你也是安县本地人咯?”

    方远点点头,恭敬有礼地答道:“对,我是县郊七里桥赵家村的。”

    七里桥是安县城郊最偏远的一个乡,出了名的穷,凡是家里有点能力的都会想办法搬走。

    这话一出口,尤晓莺明显感觉坐在她对面的二嫂,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她一颗心像是被沁入了井水里,有些凉冰冰的,要是家里人的态度都像二嫂这样,以方远的敏感会不会感到难堪。

    但意料之外的,尤母的脸上笑意更深,也更加热切地追问:“小方,那你家里有几口人?”帮着

    尤晓莺有些按捺不住了,出声抗议:“妈,人家方远第一次上门,你就东问西问的,查户口呀?”

    “我问你了吗?”尤母飘来了个严厉的眼神,直接让尤晓莺泄了气,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阿姨,我家一共六口人。”方远连忙解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他们都还在读书。”

    尤父语带钦佩地感叹:“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在读书,看来你父母挺重视子女的教育呀!”

    如果说尤父这辈子有什么不甘心,那就是子女的教育了。他是解放后安县第一批的大专生,也常为自己能从农村考出来而自得,可尤家的四个子女在读书上却没有遗传到他的天分,他对子女管得严厉,却起了反作用,期望最深的二儿子也只读了个医专。

    说真的在尤父心里尤家四兄妹,两个初中生、一个高中生、还有个专科,四个人加起来都抵不上方远一个大学生。

    尤母也赞同道:“你父母是个明事理,疼子女的,不然也不会供出你这个大学生。”

    父母这样的态度,尤晓莺都有些反应不及。他们不是应该和前一世一样觉得方远的家境不好吗?怎么还一个劲开始夸方远父母明白事理,心疼儿女的。

    一时之间,桌上的气氛微凝,尤家的几个子女儿媳都尴尬,看着在尤父尤母不停地给方远夹菜,劝他多吃点,那种架势恨不得方远才是他们亲生的。

    尤晓莺隐约能理解父母的心情,他们那一代人就喜欢读书上进的后辈,方远这个踏实稳重的大学生也算意外地合了他们的眼缘。

    尤晓莺暗暗舒了一口气,将提着的心放下,她是真切地感受到父母对方远打心眼的喜欢,一个念头也随之蹿进了脑海:好像她和方远之间的事,真的没有自己想象的困难。

    尤父和方远倒是聊得投机,饭桌上一时间就只能听到他两的声音,话题渐渐移到了方远对未来的规划上。

    尤父问:“小方啊,你应该是今年就毕业吧,我听你们学校的李教授提过一回,他说你是个好苗子,想把你留在x大,有这回事吗?”

    尤晓莺猛地抬头,自己怎么没听方远提过,他毕业要留在省城的,既然尤父当着全家人的面前问出来,事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她抬头用眼神询问方远事情是不是真的,见方远微点下颌,也明白了确有其事。

    “出来实习之前,教授是向我提过,学校有个留校的助教名额,可以留给我。”方远姿态放得很低,对尤父父母完全是交代家底的架势,“不过,我还想征求下其他人的意见再决定。尤叔叔,你阅历深,帮我把把关吧!”

    尤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了片刻:“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省城离安县不近,光是来路上回都得一两天,但毕业后能留在省城,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具体怎么决定还得看你自己。”

    “我也是因为这有些犯难。”方远一脸受教的表情,“我还和家里人提这件事,毕竟隔得远,不知道他们会这么想?”

    尤晓莺留心到了方远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大概是想试探出自己的态度吧!

    她面无表情地埋头刨着碗里的饭,心情复杂,要说这些日子方远对她的态度,没让她内心没有松动,那是自欺欺人。

    很早之前,尤晓莺就知道方远去读了大学,毕业后回安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年头的大学生精贵,金凤凰飞出了穷山窝,就没几个人会再想回来的。安县和省城两者之间,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想留在省城。

    尤晓莺重生以来,就在心底发过誓,要一直陪伴在父母身边,在县城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够了。

    即使是眼看着陶姜在外面捣腾赚了大钱,尤晓莺她也只是心里佩服,从没有艳羡过,想过去大城市捞个发财机会。自己有多重斤两她很清楚,在安县这样的小地方还好,真要到了龙蛇混杂的省城,很多事情她都玩不转的。

    似乎从尤晓莺的沉默态度明白了什么,方远也少了谈兴,一顿饭吃完就向尤父尤母提出告辞:“叔叔阿姨,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库区了,不然就没回去的班车了。”

    尤母对方远这年轻小伙很是不舍,正准备起身去送,却被尤父拉住。

    “还是让晓莺去送方远去车站吧!他们是老同学应该也有话聊。”

    ☆、第45章 心结

    和方远前后脚出了家门,尤晓莺因为心里藏了事,也不知道两人间能找什么话题聊,就一路沉默着。

    两人并肩地走了一段路,眼看快要到汽车站了。方远突然出声说了什么,尤晓莺一直在出神没听清楚,就下意识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你父母和我一直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被方远的话吸引了思绪,尤晓莺追问:“那在你想象中,我父母应该是怎么样的?”

    “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当时会选择你和我提出分手是你的父母,或者你的家庭给了你某方面的压力。可是在我这段时间和你父亲接触下来,我就感觉到他们不应该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今天又见到了你的母亲,也更让我确信了这一点。”

    “今天我和你父母的相处你也看到了,我不认为你的父母对我、我的家庭有恶感,相反他们表现得还很喜欢我。

    尤晓莺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父母的反应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这让她很惊奇,难道方远这一世成为大学生了,就让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

    方远注视着她,黑眸似海:“尤晓莺,两个人之间不该相互瞒着对方,我们俩是不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说说彼此的想法。”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你怎么想?”

    尤晓莺不知怎么回答,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毕业能留在省城,多少人挣破头都抢不来的好事,方远能得到这机会,也足以证明他的优秀。

    但她不想离开安县,离开父母,如果和方远在一起,这就意味着她要一年半载才能回一趟家,见到父母。说起来可能难以想象,尤晓莺两辈子都没有和父母分开超过一个月,这也是郑鹏辉一家人看不起她的原因,她是个活脱脱的“妈宝女”,没主见、没原则、没责任感,被父母宠坏了。

    大概是见尤晓莺沉默表情下表现出的抗拒姿态,方远也清楚知道了尤晓莺的答案,他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使你不想离开安县,我也不想深究,因为将所有原因归结在一起来,不过就是一个事实:你对我们之间没有信心,甚至说你是在畏惧。尤晓莺,你在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害怕!”

    方远的话很直白,但也是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尤晓莺内心深处的胆怯。

    重生是尤晓莺心底最不可示人的秘密,她一直捂得严实,不敢让任何人察觉。可方远此时的眼神却让尤晓莺感觉到压力,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没有秘密可言。

    其实方远说得很对,尤晓莺对他有畏惧,准确的说,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小心翼翼。她不敢轻易去尝试,怕一旦做出选择,事情的发展会和自己期待的不一样,甚至会酿成了让她追悔莫及的苦果。

    尤晓莺重生以来,一直伪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性格变得开朗活泼,开始表现得乐于与人交际,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但骨子里的她还是前世那个失败者,她在心底给自己画了个圈,拒绝和包括父母的所有人真正地交心。

    然而又总是会下意识地去讨好身边的每一个人,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之前都会思虑再三,拼命地去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朋友,生怕看见有人对自己露出失望的眼神。

    尤晓莺心提着,紧攥着自己的左手,静静地等着方远接下来的宣判。

    方远却一下转变了刚刚咄咄逼人的态度,选择在这个话题上点到即止:“尤晓莺,你能告诉我,你这辈子最想做到什么吗?”

    见她不回答,方远径直开口道:“那还是我先说吧,我想让家里的条件好起来,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能读书,父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过得辛苦……”

    方远的神情真挚,说起这些的时眼里带着光亮,尤晓莺又仿佛看到了三年前在小树林见到的那个少年。她以为那个眼带天真的少年已经消失在残酷现实的磨砺中,可没想到它还一直存在。

    这样的方远无疑是有感染力的,尤晓莺也在他的带动下,说出了长久沉默后的第一句话:“我也和你一样,想让父母不再那么为我操劳,能够安享晚年。”

    “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会怎么样?”

    尤晓莺一怔,方远的问题让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还真的从没想为自己的将来规划什么。女人的一辈子大概就两件事情比较重要吧,婚姻和事业。

    结婚吗?很多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许是曾经夫妻关系僵硬的长久潜移默化,尤晓莺对婚姻产生了一种恐惧。重生以来,她也在一直逃避这些事情。她还从没想过再次踏入婚姻的坟墓。

    那事业呢?她也没想过大富大贵,自己能让父母后半辈子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我觉得能和父母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挺好的。”

    “尤晓莺,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方远气极反笑,“你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意义也不全是为了父母。你想依赖着父母一辈子,这现实吗?”

    尤晓莺想出声反驳,但方远明显不给她这个机会。

    “也想说你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赡养父母,这不是依赖,是吗?”方远眉头深锁,“是,你是能在物质上脱离父母,但在精神上呢?你否认不了,你还是在主动依赖亲人的事实。”

    “没有人是离开了家,就活不下去的,你这种想法你父母知道吗?他们难道不会为了你的幸福担忧顾虑吗?”

    方远的话无疑像黄吕大钟一样,点醒了尤晓莺,在她心里泛起了万丈波澜。

    对于天下每一个真心疼爱儿女的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幸福家庭,更让他们感到满足的了。尤父尤母思想传统守旧,在他们心中自己能婚姻幸福,大概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了吧!

    尤晓莺在心底嘲讽自己,她自诩是兄妹之中最了解父母的,却一直被狭隘蒙蔽了双眼,满心以为自己能在经济上独立富足,在物资上满足父母的需求,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孝敬了。

    重生后她追求着所谓的独立,当柜员、开烟店、包工程,诚然是挣到了不少钱,却在现在才醒悟,即使在经济上比很多人富足,但是她精神和心理上仍还和以前一样,是个十足的寄生虫。

    她不想,也不敢离开安县,是因为比起父母会思念她这种理由,事实是她更需要父母!

    一瞬间,尤晓莺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慌乱和迷茫。

    方远见尤晓莺神情无助,刻意地放软了语气:“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些不可示人的伤疤,你有、我也有,这些伤疤,未必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一旦揭开,会很疼的。你的伤疤可以不告诉我,但我希望你可以找个信赖的人一起分担吧,不要让它在心里溃烂流脓。”

    “尤晓莺,回家去和你父母聊一聊吧!你想孝敬老人的心思是好的,却还是应该真正弄清楚,父母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再扪心自问自己最想要什么、做什么,我们的人生不仅要为父母活着,更该为自己而活!”

    “那你呢,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尤晓莺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她惊觉从的第一个问题开始,方远的每一句话都是环环相扣的,把自己带着走,也挖出了自己的想法,却从没有提起对自己未来的计划。

    方远凝视着尤晓莺的眼睛,目光炙热仿佛带着灼人温度:“我想要你应该都知道。”

    方远压抑住对眼前的女孩说出自己内心深处汹涌情感的冲动,他想要和自己喜欢的这个女孩说,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心里也装着自己,想和她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能携手走过未来的每一天……可这些话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而言显得太孟浪了!

    “那方远,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难道不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吗?”

    方远古铜色的皮肤微微泛红,明显是有些窘然,但注视着尤晓莺的目光却不见任何游移闪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认为如果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那就不叫爱情了。”

    方远第一次在她的面前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毛头小子模样。

    尤晓莺愉悦地眯眯眼,也许这真的是她听过的最真诚的答案,后世有太多家庭是因为各自家境背景、经济考量而结合。

    在这一刻尤晓莺分外感谢老天爷,让自己重生在这个分外纯真的时代,不早不晚让她重新遇见了方远,虽然他出身农村,却从不轻言放弃,最重要的是对自己有一颗真诚的心。

    只为了方远此刻的这份真心,尤晓莺就有勇气和他去试一试!

    ☆、第46章 父母心

    尤晓莺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数念头在她的脑海翻腾,让她既有些期待,又忐忑。

    下午在送方远去车站的路上,他们俩聊了许多,最后她和方远约定,如果在她征询过父母的意见后,尤父尤母也不反对,在他毕业后就安排双方家长见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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