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这底下不就镇着一具尸体。
    她仰头看了眼天上,君朝露飞入庙中以后,追着他的老妖怪停了下来,犹豫地看着里面。
    血山老魔盯着黑暗中闪烁的金光,奇怪道:“这里有九华山的封印。”
    “九华山,七杀宗与九华山有什么关系?君朝露这小贼为何要来这里?”
    血山老魔沉吟半晌,道:“他身上的气息也变了,他在朝那道封印走去,不能让他走到封印,我们直接一起上!”
    几个人身形化作血红色的流光,朝青年冲去。君朝露身上的黑袍剧烈摇摆,他站在翻滚的雾气中,像掀起疾风巨浪的大海里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被黑暗淹没。
    君朝露抬起手,鞭子高扬,划破雾气,发出脆响。听到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他皱紧眉头,心想,这脚步声不像那几个魔修,倒像是其他什么东西。
    这时,他后背一凉,猛地蹿上凉气,马上化作缕黑红色的雾气,转入一旁的黑暗中。
    以雾气的形态,君朝露转过身,看清自己身后是什么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尊金塑的佛像。
    它十分沉重,脚步声也显得很沉闷,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然而君朝露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似乎与佛像有种奇异的联系。他能感受佛像身上透出冰凉的杀意,比魔修危险数倍。
    君朝露很惜命,完全没有想正面对抗,奉行江念“逃跑可耻但有用”的理念,转身就跑。
    但寺庙的天空之上,似乎拢起一张巨大的网。雾气不再听他的命令,像泥淖般,堵住每一条出路。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声音,僧人好像全都消失了,被浓雾与黑暗包裹的寺庙,只剩下会动的佛像,和几个误入的魔修。
    雾气之中,君朝露与血山老魔不期而遇。
    血山老魔也变得颇为狼狈,衣衫破败,脸上有血痕。他一看见君朝露,就骂:“你搞的什么鬼?这里是什么地方?”
    君朝露:“我也不知。”他偏头看了看雾气,听到飞快朝他们奔来的脚步声,“那玩意很危险,这儿的法阵就是为了镇住它的,既然我们误入这里,不如一起联手出去吧。出去以后,再来算从前的恩怨。”
    血山老魔勃然大怒:“放你的狗屁,你知道我被江念这样阴过多少次吗?你们七杀宗的心都黑,我才不要和你们组队!”
    君朝露叹了口气,执着长鞭,看向黑雾中,“怕是再不愿,我们也要合作了。”
    血山老魔也跟着望过去,翻滚的雾气中,缓缓走出两尊金塑的佛像。佛像眉目冰冷,神情悲悯,金色的脸上却溅满滚烫的血液,手中握着一只断臂。
    血山老魔拧眉,感受到佛像上惊人的杀气与怒火——它们是愤怒的、绝望的,可以不惜一切撕碎眼前可见的所有东西。
    他陡然生了退意,这种不要命的绝望,他只在七杀宗那两个人身上看见过。
    曾经他也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碾碎他们,就像碾碎两只蚂蚁,但结局却以自己惨败告终。他确实是有些被打破了胆,不敢像这群亡命之徒一般,以命相搏。
    于是血山老魔见这一幕,有点害怕,开始认真考虑和君朝露联手,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喂,小子……”
    话没说完,他只觉后背一阵剧痛,然后被人猛地推向佛像。
    佛像双手伸开,把他的身体拢入怀中,他的四肢被巨力碾压粉碎,血流如注。
    血山老魔不可置信地往后看。
    青年身形化作雾气前,笑吟吟地和他说:“逃避可耻但有用,卖队友更可耻,但更有用。献祭队友,法力无边,我师尊教我的。”
    血山老魔:“!!!”
    “无耻老贼教出来的无耻小贼!!!”
    君朝露捏诀,趁着佛像在与血山老魔打架之时,再次变成一缕雾气,抓住机会飞到空中。还来不及喘口气,他忽然看见一道流光裹挟着血山老祖的元婴,从他面前飞过。
    元婴版的小号血山老祖坐在流光中,朝他骂骂咧咧:“混蛋!你们七杀宗的人心都脏!你们都没有心!”
    “老子我叱咤风云的时候,裴翦江念那两个臭小子还在喝奶呢!你们懂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懂当魔修!”
    “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回来,把你们都鲨了!!!”
    ……
    身下传来一声巨响,掀起股巨大的气浪。老魔舍弃自己的这具身体遁逃,自爆的冲击让天上的网有了一点松动,于是他的元婴趁机逃了出去。
    君朝露本也能抓住时机跑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攥紧,全身真气荡然一空,连御剑的力气都没有,直直从云中载倒。
    他跌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惨白的脸上浮上一层薄汗。
    “砰、砰。”
    沉闷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佛像被炸得只剩下一边,露出的空白的腔体内,装着个苍白的人头。
    不止一个佛像从黑暗中逐渐朝他靠拢,将青年围在中心,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捂住胸口,目光从金塑佛像身上一一掠过。刚才血山老魔自爆的冲击很大,每一具佛像上,都留下了不小的裂缝。
    君朝露透过裂缝,看见里面被封住的惨白手指、断臂、断脚、头颅……
    他苍白的唇颤抖着,竟笑了,“是我的尸体啊。”
    第95章 不准笑了
    四面的佛像将青年围在一起, 朝他伸出手,想拉他一齐沉沦。
    君朝露呼吸越发急促,捂紧胸口, 喘不过气。他的眼前一片昏茫, 身体逐渐冰凉, 好像回到某一世死亡时,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中, 风雪飘洒,满目碎玉琼瑶。
    意识逐渐昏聩, 他掩住唇,泻出破碎的咳嗦声, 鲜血从指缝不断涌出,喉咙里满是铁锈味。
    “好冷啊……”君朝露无意识喃喃,失神的凤眼看着天空,“好冷啊,师尊。”
    念及“师尊”这两个字时,他张大眼眸, 凤眼添上一抹锐气, 忽然清醒过来。
    苍白的雪花被风席卷远去,眼前模糊的景象再次清晰, 他看见几只金色的手朝自己抓来,几乎要抚到他的脸颊。
    君朝露运起最后一丝灵力,身形再次化作黑红色的雾气,从佛像手指漏出, 笔直朝前方佛塔跑去。佛塔上方, 一个金色的法阵在空中运转, 太极图案旋转不停。
    反正都跑不出这鬼地方了, 他干脆去看看镇压在法阵佛塔中,最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雾气轻易穿入运行的法阵,从门缝中钻进。黑袍青年跌在地上,惨白着脸呕出几口血。
    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呼唤他,他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往前走,四周灯光昏暗,帷帐暗红。浮屠塔一共有七层,踏入第一层,四周密密麻麻,放置满金塑的佛像。
    佛像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将他围在一起。檀香袅袅,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君朝露眼神恍惚,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第一世时,宫中的佛堂。
    青年凤眼失去神采,慢慢走入佛堂中,仰头看着满室的佛陀。
    “朝露!”江念一直跟随在他身后,见到此景,心知不妙,喊了一声。
    君朝露置若罔闻往前走,当走到佛堂中心时,他的身形已经变至少年时。紫衣金冠的少年跪在神佛下,虔诚祈祷。
    江念明白了,这是他的第一世,也是噩梦的开始。
    君朝露的记忆模糊而断续,连带着佛堂中的画面也疯狂在跳动。他站在佛堂中心,身上黑雾闪烁,脸上惨白如雪,眼中却流转红光,隐隐有失控之状。
    江念把小蜃掏出来,“快,你该出场了。”
    小蜃短短的四肢抱住她的手臂,吓得瑟瑟:“呜哇,我不行啦,他好凶啊!”
    江念:“你们蜃兽不就是当心灵导师的嘛,快给我上!”
    小蜃哭了出来,“我还是个孩子哇,你不能压榨童工的!”
    江念偏头看了眼,君朝露的情况已经变得很差。
    他世世无辜惨死,第一世还被分尸,用特定的法阵镇压在佛塔之下这么多年,怨气早已冲宵。只是世世轮回,每次他身死以后,怨气都被法阵吸收走了一部分。
    当年来帮摄政王处理凶尸的,大抵是九华山的人。
    江念思忖片刻,九华山的人总不至于这样下作,故意掺手人间事,贪慕摄政王许下的富贵权势。只是他们过来时,那具尸体不知被多少没用的术士用邪术封印过,到最后反噬也尤为严重,变成了极难对付的凶尸。
    刚才她也看见了,那具尸体确实很难处理,凶气冲宵,十分危险。于是九华山的仙君选择用法阵镇住尸体,将残余的尸骨封印入佛像中,让僧人日日念佛,来消弭尸体的怨恨。
    但九华山的人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君朝露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先入黄泉,再轮回转世。他抱有原来的遗憾与记忆投胎,并且在后来的几个轮回中,世世惨死,未有一世得善终。
    于是怨恨越多,被法阵吸收,把佛像中镇住的凶尸炼成大凶之物,变成一个大麻烦。
    江念拧了拧眉,六世惨死的怨气攒在一起,乍然涌过来,一瞬间就能击溃青年的神智与道心。她从来没有遇到君朝露这样特殊的修士,也不知他道心破碎以后,能不能轮回转世,还是直接魂飞魄散。
    她不敢去赌,于是掐住小蜃的脖子,“快,把他眼里见到的幻觉织出来!“
    小蜃大声叫:“那会影响到我们的!万一我们被他杀了呢。”
    江念:“不织我现在就杀了你。”
    小蜃一边吐泡泡,一边哇哇大哭,哭得直打嗝,“我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蜃景霎时铺满整座佛堂,君朝露捂着头跪在最中间,长发披散,垂至地上,遮住面容。
    他的记忆凌乱而断续,似乎被痛苦充斥,没有几件好事。第一世时,记忆里有御花园一树灿烂明媚的海棠花,春意溶溶随风而落,空气里有清甜的花香。
    就算后来再苦痛,至少也有些美好的片段。
    但到第二世中,他转世成为当年毒杀他的奸臣之子,又长了张酷似先帝的脸,于是刚出生就差点再次被掐死,过得没有故事中那样锦衣玉食,金玉富贵。
    寥寥闪过的几个片段都是灰色的,仆人的冷漠、父母的憎恶、同辈的排挤戏弄。
    寒梅新雪,单薄的少年坐在梅树下,细弱的手腕露出青紫痕迹。刚亲手弑父,他的指尖还带血,他将手指插入瑞雪中,冻得十指通红。
    少年抬起头,望着天空洋洋洒洒落下的新雪与梅花,露出一个浅淡又干净的笑容。
    第三世时,他是少年将军,守护当年的家国。
    年少立下赫赫战功,意气风发,结果遭人出卖,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脑袋被割下,当成战利品挂在战旗之上。
    第四世时他死得最早。
    国不复国,家不复家。饥荒之年,生在贫苦人家,年纪小小就被父母卖给人牙子。他仗着聪明,从人牙子手中逃脱,跑去报官,想救下其他小孩,结果被一阵乱棒轰出。
    他折身想办法将被拐卖的小孩救出,自己再次落入人牙子手中,被毒打一顿后掐死,小小的尸体浮在臭水沟里腐烂。
    江念盯着浮在臭水沟里的小孩尸体,喉咙像是被掐住般,一瞬几乎无法呼吸。她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
    浮屠塔中每一层都代表着青年的一世,每一世惨死景象闪过后,他们都会往上升一层。
    脚下的地板出现裂缝,摇摇欲坠。
    江念看向小蜃,小蜃抱紧她的手臂,埋怨:“都说了会影响到我们的!他的心智开始崩溃了,这样下去,他迟早恢复疯的!我们也跑不出去了!”
    君朝露依旧瘫坐在最中间,撑着地的手背青筋蹦出,苍白五指几乎要扣进地板地中。墨发散开,他身上绝望而毁灭的气息越发浓重,身上开始出现不同的伤口,前面几世惨死时的愤恨与疼痛,这时一起在他身上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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