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纠结了下,挑了个委婉点的说法:“谢姑娘她没事……她,她用缰绳把自己拴在了马上,所以……”

    所以可怜的照夜白已经快要被她给勒死了……

    “……”李英知沉默良久,揉着跳动的额角,“把她给我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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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呼呼大睡的谢安毫无防备地被丢进了马车上,硬邦邦的木板霎时撞在了她膝盖上,霎时人就醒了。眼没睁,人麻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遭,缩成个团:“谁!”

    李英知冷冷瞧着她那熟稔而又猥琐至极的打滚姿势,又一次质疑了谢家人的挑人眼光,慵懒道:“我。”

    车里飘动着稠而不腻的香气,是安西都护府进贡的上好*,助神安眠的好物什。声音耳熟,谢安浑身戒备的身体在盈盈香气中慢慢放松。捶捶晕乎乎的脑袋,借着外头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她隐约瞧清了说话的模样,顿时清醒了过来:“公子!”

    她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不巧马车一个颠簸,人又重新跪坐了下去,才受伤的膝盖再受重创,整个人歪在地上登时眼泪飞了出来:“嘶。”

    李英知冷眼看着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看够了戏方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起来。”

    谢安疼得泪花直泛,心里却亮堂堂的很,不是李英知白霜怎么敢和丢破布袋子似的把自己丢进来啊。熬夜赶路赶得头昏,又是在气头上,谢安想也没想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用!”

    冷冷的声调和寒天腊月里的冰冻似的,说完自己扶着枕靠一瘸一拐地慢慢蹭了上来。

    李英知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这谢安看着瘦弱劲倒不小。掌心碰触的那一刹那,李英知还感觉到她的虎口处似乎有层薄茧。世家子弟,尤其被看中培养的嫡系男子们,哪一个不是文武并重。这层薄茧意味着什么,李英知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谢安已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半趴半倚在软垫上。趴了一小心会,觉着气氛不对,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和举动确实不太客气。马车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谢安偷窥着李英知的神色,无果。

    敌不进我进,谢安一咬牙,主动赔罪:“公子,方才我失礼了,请公子不要怪罪。”

    “谢姑娘何罪之有,本君怎么没看出来,”凉飕飕的声音一听就是来找茬的,“谢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谢安沉默,心中生气,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啊。我都主动赔罪了,你摆个谱就着台阶下就好了。要我说什么啊,要我说,打你算轻的,我想的是砍死你啊!

    于是,她索性装作愧疚得说不出话来,继续当自己的哑巴。

    装聋做耳,李英知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再斤斤计较下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露出小狐狸尾巴来,邵阳君大人优哉游哉地闭目继续养神。

    谢安也闭着眼,心却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直跳,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李英知仿佛看穿了她什么。在这个人面前,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揣着对未来满满的不确定性,谢安再度陷入了沉睡。

    这回她是真睡着了,在她的背后,那座宛如棋盘般规格严整宏伟的大秦帝京离得越来越远。

    可她知道,她终究会再回到这里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属于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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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京往魏博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取官道,一路向东,此路最为平坦也最为快捷;二是从黄河分之的洛水,扬帆而下,过东都,成德最后再至魏博。如在平时,取径洛水,坐个小船赏个河景,吃吃河鲜,自然惬意非常。然而现下这分秒必争之时,且又逢洛水春汛,水流湍急,走官道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李英知选的却是水道,出了西京到码头时天蒙蒙亮,一艘满载货物,船头挂着沈字锦旗的中型货船正静静地泊于岸边。李英知毫不客气地敲醒了谢安,揪着她领子也不管人醒没醒就提上了船,起锚走人,一丝停留都没有。

    谢安倒也乖巧,晕头转向地被拎上了船不吵也不闹,瞅着天色未明,便自顾找出个干净的地方蜷了起来继续睡。

    李英知终于维持不住他的贵族风范了,一盏凉茶泼了过去,从上马睡到上船,这得多大的能耐啊!

    “你是猪吗!”

    半柱香后,谢安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英知旁,慢腾腾地用巾子擦净脸上的水珠。

    相处短短得时间内,李英知已看出她是有点脾气的,可能脾气还不小。这就是了,哪个世家女没点娇纵性子。谢安这样圆滑识时务,懂得见风使舵的,反倒让他万分不放心。

    谢安被泼了冷水,人也彻底清醒了,心中恶狠狠地踩了李英知无数脚,面上定定的,甚至还舔了舔挂在唇上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好茶。”

    对,她就是猪,要不然也不会脸皮这么厚。

    李英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叫谢安起来,他两眼飞速地打量了一番谢安,青色的僕头,素色的男式胡服,上面还斑驳地染着茶色,再看她一脸无赖相,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气质来,分明是个破皮无赖。

    他看了一眼就眼睛疼,挥挥手:“内仓里有襦裙,给我换了去。”

    谢安一愣,看看自己,不乐意了。他管天管地,还管自己穿什么啊:“公子,您都说要赶路,穿胡服比较方便。”

    李英知淡淡瞥来:“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话。”

    得,谁让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了。谢安纵满心不乐意,也听命地去了内仓。正将胸前的丝带系好,船身一晃,虽然幅度极是轻微但谢安仍是察觉到了,船停了?

    水声涛涛,外间的响动听得不大分明。谢安随手套上半臂,悄悄走到舷窗前,看了一眼紧合的门后,轻轻拨开了一寸窗。

    清晨,河面上飘着浓淡不均的雾,视野模糊。但谢安费劲地瞅了半天,仍然瞧见在船舷左侧有片灰蒙蒙的影子,不大,像是渔家出河的船。船头立了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可见一人腰间配了把约有两尺长的刀。

    这种刀在中原不常见,宽柄窄刃,刀头半弯,刀身沉重,是胡人喜欢用的刀。

    另一个人则穿着与中原人差不多的衣裳,正昂着头与船上人说着什么。

    谢安正瞧得仔细,忽然佩刀的高个似有所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谢安心噗通一声跳,慢慢的,轻轻的,挨着船壁退回到原位……

    站定没有片刻,甲板上响起脚步声,随后入了她与李英知的船室。谢安尚在思量着来者是何人,就听李英知含笑的声音柔柔响起在门外:“让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这样久?”

    那声音温柔得谢安顿时毛骨悚然,分明是黄鼠给鸡拜年的口吻啊这!

    ☆、第十一章

    谢安有点为难,从脚步声判断,外仓不止李英知一人,多出来的人很明显是渔船上的人。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可见来人的身份不简单,与李英知商谈的事也不简单。

    一旦她跨出这道门,就意味着彻底上了李英知这条贼船了……

    “人都在船上,现在后悔是不是晚了?”隔着一道门李英知似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扇子在门上敲了三下,“你若当真后悔的话……”

    谢安咬一咬牙,平心静气,霍然拉开了松木门,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要是后悔了,大人就会放我回去吗?”

    李英知想都不带想的,一口道:“那肯定是不能的。”

    谢安干巴巴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李英知理直气壮:“灭口啊!”

    “……”她就知道,谢安没对李英知这厮的良心抱有过希望,见他还有话要念叨马上先将一军,“姑娘家换衣裳都是这么慢的,大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姑娘家?”李英知瞧了眼瘦瘦小小的她,眼神从她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往下滑了几寸,摸摸下巴摇摇头,“再长个两年吧。”

    谢安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禁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挺合身也没哪脏了啊……

    “哈哈哈。”外仓内一直旁观的陌生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指着谢安道:“怀仙,你这小女儿当真可爱的很,许了人家没,没许的话留给我家小子做个童养媳呗?”

    女,女儿???

    谢安与李英知两人皆是脸一黑,谢安反应敏捷,黑亮亮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嘴一张乖巧无比地叫了出来:“阿爹!”

    这一叫,让本是打趣的陌生人眼珠子快掉了出来:“怀,怀仙,你还真有那么大一个女儿??”

    李英知额角猛地抖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将谢安扯了出来,动作柔和有礼,捏着她胳膊的力道却疼得谢安没咬碎了牙根:“叫向谦兄看了笑话,这是京兆尹府上的女郎,单名一个安字。前些日子奉他父亲之命,投入我门下做个释文解字的学生。”

    “京兆尹府上的女郎……”来者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少,投向谢安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那便是谢家的女儿了。”

    谢安一边被李英知捏得想跳脚,一边被那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这人穿着一身中原文士的衣裳,却是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额头黑宽,两眼如虎眸,不瞪人还好,一鼓起来盯人就是副凶相,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虽说此人打扮谈吐故意偏向汉人,可谢安还是辨识出他应是北方一带藩镇的武将。北方藩镇中人大半具有突厥人的血统,额梁宽眼鼻深,骨架也比汉人高壮上许多,说他是武将是因为谢安留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与先前她看到的那人腰间长刀不同,这是柄短刀,可大致样式是相同的,再看它花纹复杂,用料不凡,可见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谢安很熟悉这种短刀的样式,因为在十几年前,它曾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谢安忽然觉得很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势冲天,大雨瓢泼的雨夜,连着脖子上已经愈合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李英知忽然感到手里拿捏的胳膊微微颤抖了一下,快得让他险以为是错觉。谢安的脸庞没有应对他时的镇定如初,带着微微的局促与不安,但没有恐惧。李英知立即就判断出她还是在演,这丫头演技还不错啊。

    “这是我在国子监中的挚友,向谦兄。说来也可以做你的老师,你唤他王先生便是了。”

    谢安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个长揖:“谢安见过王先生。”

    “谢安?”王向谦也将“文人雅士”扮演得很地道,讶异道:“谢家此等名门出的闺女竟是连个小字也没有?”

    语中带刺,字字都看得出这人有多不待见他们谢氏,只是不知道他是单纯的看不惯谢家还是对所有世家都瞧不顺眼。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谢安都心生不详。

    如果说河硕一带的藩镇是和朝廷吵吵闹闹的冤家,两者尚有几分百多年的情谊在,那北方的范阳、朔方等藩镇可就是养在外头的继子,朝廷心尖上的刺了。中央朝廷在这一带设立藩镇,最初的目的是对抗北方游牧的突厥族。而这一带的藩镇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原人与突厥人的混血,朝廷派去文文弱弱的京官治不服这些彪悍的战斗种族啊!

    所以高宗皇帝起推行以胡治胡,北方节镇的大帅多有当地推荐,中央择定。这么做,到底还是不保险的,但好在北方地贫物资匮乏,多需要中原供给。喉舌握在皇帝的手中,双方磕磕绊绊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百年。

    这么长的时间,一头幼虎也该养成猛虎了……

    谢安随李英知跪坐在一侧,呐呐道:“谢安及笄不久,尚未取字。”

    李英知端起茶盏撇撇沫子道:“既然无字,先生我给你取一个可好。”

    谢安条件反射就想说不好,你这一话一开口鬼都听得出恶意满满啊。可碍着对面那尊煞神,谢安只得饮恨不已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好”字。

    李英知搁下茶盏,并指在茶水里浸了浸,稍一思索在围桌上写了两字——“颐和。”

    谢安伏在袖内的五指猛地一抓,因用力过猛骨节咯吱一声响,可她分好未觉。那两个字像两把刀一样扎进了她心里,满脑子凌乱的想法,他知道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

    王向谦好奇:“此二字何意?”

    “颐和,意为开颜解和。”李英知自觉满意地看着那两个字,撇头去看谢安“你可中意?”

    一眼过去,眉梢不觉轻挑,刚刚看还好好的,怎么一刻间脸白成这样?

    谢安的异样令王向谦也转过目光看来,李英知不动声色,抬起手贴了贴谢安的额,沉着脸责问:“昨夜给你晕船的药没吃?”

    “苦,没吃。”谢安顺着他低低回道。

    “跟着我,这些家里养出来的娇脾气就该改一改!”李英知厉声道,“良药苦口这道理你不懂吗,路上病了又是要耽搁行程!”

    王向谦见状插嘴做了和事老:“姑娘家嘛,怀仙何以这般严厉,既然身体不适便去休憩吧。不少你一个学生在这伺候的。”

    谢安怯怯地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沉着脸道:“去躺着吧。”

    谢安如蒙大赦,退回了内仓。

    回了内仓,她只觉头沉沉得又晕又疼,胸间压抑地作呕可又吐不出来。一抹颈后,一手的冷汗,谢安不禁苦笑,这倒霉事当真说不得,自己貌似真晕了船了。起初因李英知写出来那两字受到的惊吓此刻也退去了不少,心定了一定,她没有躺在榻上而是蹑手蹑脚地附耳贴在门上。

    松木打制的门沉甸甸,隔音效果尚可,谢安全身和只蝙蝠一样趴在门上,拼尽了耳力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词句:

    “谢家看样子是真不行了,连这么点大的女郎都眼巴巴地送到了你跟前。”

    “中原有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谢氏这样的百年大族,王李两家联手只不过削了它一层薄薄的皮而已,还不至于要讨好我到此地步。”

    “哦,看样子,倒是你又得了谢氏这么一个依仗了?”

    后面的话又模糊了,谢安掏掏耳朵,往门缝处又挪了挪:

    “上次我信中所说的,你考虑清楚了没?当今圣上打天下还行,治天下的本事可比他老祖宗文皇帝差远了,太子我瞧过也是个不中用的。”

    谢安一惊,直觉后面的话非同小可,心噗咚噗咚跳得震天响。北方节镇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啊!她不由想起李英知具有传奇色彩的身世来,都说他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今上子息单薄,太子懦弱,如果李英知对那把龙椅有所图谋,以他陇西李氏的势力,若再联手北方节镇,如无意外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而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陇西李氏先不提也罢,北方节镇那可个个都是喂不饱的狼。李英知拿什么换取他们兵马的支持呢,幽云十六州?还是中原更多的地盘……

    但这对李英知来说又确实是一个不亏本的买卖,她仔细聆听着,生怕漏掉了后面的每一个字。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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