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尚书大人挂念,还记着下官家在何处。”柳子元啧啧摇头,“我听说李英知回来了。”

    谢安眉梢微微抖了一抖:“嗯,回来了。”

    “我还听说他一回来就杀到桐花台把你截回了府中。”

    “御史台果真对京中事无巨细皆了如指掌啊,连本尚书去了什么地,见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看样子以后本官是得小心了。”谢安话语不悦,可神色却没多大起伏。

    “你别恼,我也只是担心你安危罢了。”柳子元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说起来你与李英知渊源颇深,四年前我记得你还是他的门生?”

    “门生算不上,在他门下混口饭吃而已。”

    “唉,门生也罢,门客也罢。这一次他回来有大半可是为了对付你。”

    谢安脑子尚有些混沌,柳子元说一句过一会才慢慢答上一句:“你专门前来便是提醒我要小心对付李英知?”

    “也不全是,”柳子元学着她的模样懒懒靠在车上,“我只是得了消息,安国公有李英知这个中书令撑腰,近日可能有些异动。”

    良久,谢安回了个“哦……”。

    早朝上,三天两头缺席的德熙帝精神头不错,高坐在龙椅上。谢安规规矩矩地站在几位相公身后,安国公等武将立于另一侧,与谢安差不多的位置,故而谢安将他脸上得意之色看得一清二楚。

    这回功夫李英知尚未归朝就这般得意上了,等几日后正式加封中书令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了,谢安心中泛酸。

    德熙帝想必与她有同样的心思,他是个软弱的人但不是个愚笨的人,李英知当初将帝位让于他的事迹在大秦上下传为一段佳话,今朝安国公他们联名请李英知回朝,身为帝王他不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可这么一来,他也晓得是纵虎归山。他没什么活头了,但不能不替他百年之后剩下的妻儿考虑……

    怎么压制这头老虎呢?他的眼睛在百官上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低头沉思的谢安身上:“谢爱卿。”

    “臣在。”

    “上次东都巡查之事朕尚未予你封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安一愣,所谓的东都巡查不过是个幌子,到了一半自己就遇刺不光彩地回了京。而在收回兵权此事上她只不过是穿针引线,内情大家都懂但并不能摆上台面。皇帝这么牵强地加赏她,谢安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缘由,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非是抬高她让自己去同李英知斗。可她拿什么同李英知斗,人家本家坐拥关陇兵权,东都一帮旧臣唯他是从,北方藩镇与他密切,王李两家现下又绑在一起牢不可分。

    大秦立国以来十几代皇帝,包括梁朝两任女帝穷尽一生没搞定的世家,让她孤身一人去摆平,为免太高看她谢安了。

    可皇帝发话了,谢安不能不从啊,现在她只有皇帝这么个一个大腿能抱,且抱一时是一时吧。在满朝文武灼灼目光中,谢安拱手一弯腰:“承蒙陛下厚爱,官职爵位臣皆无所求,若真要赏,皇子殿下已到知书之龄,至今未有个正经师傅教授。臣不才,厚颜自请了这个位置,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众人变了脸色。众所周知,德熙帝体弱,膝下仅有李颀一个皇子,虽没册封但都将他当太子看着。谢安要做了他老师,日后便是帝师太傅!可于情,谢安是皇子的亲姨娘;于理,谢安虽非正经科班出身,但其先生是一代鸿儒童映光,学问有目共睹。

    安国公的脸色已然不大好,陛下这一开口意图昭然若揭,谢安回应得也机敏,一唱一和间俨然将此事定下。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偏与其他人一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德熙帝今日兴致格外的不错,钦点了谢安做皇子之师后,捧起茶盏润润喉咙:“谢爱卿提醒了朕,颀儿年纪是不小了,朕也无其他子嗣,便找个吉日立他为太子吧。”

    安国公大惊,这太子一立,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与王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带着一票官员立时跪下,大呼不可:“陛下春秋正盛,万不可轻易提立储之事。”

    他们的反应不在德熙帝意料之外,他也只是随口一提,但被诸臣公然驳了面子,脸上到底挂不下去,悻悻道:“罢了,朕乏了,退朝吧。”

    谢安得了个天大的便宜,脸上依旧沉凝的很,一路敷衍着向她祝贺的朝臣们。出了宣政殿,安国公从她身边走过,不愠不火道:“真是恭喜谢大人了。”

    “同喜同喜。”谢安回答得漫不经心。

    他有什么可喜的!安国公一怒,甩袖而去。擦身而过时,谢安眼角掠到他嘴角一闪即逝的冷笑,不觉警醒了七分。驻足思量片刻,命人道:“去将太医院的沈太医请过来。”

    沈五来的很快,将谢安上下一打量:“可是哪里身子不痛快?”

    “痛快,可痛快死我了。”谢安没什么精神回答,将早朝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叮嘱道,“我担心安国公这老狗被皇帝这一招逼得发了狠,近日你可千万仔细着关照陛下的饮食汤药。”

    “你且放心吧,一直以来陛下所有饮用食物皆由我亲自过手检验,不会叫他人拾了漏子去。”

    得了沈五保证,谢安遂定下心来,想起晨时珊瑚的嘱咐她便没往六部而去,而是径直回了府中。

    才入了尚书府,就见着史思明脸挂得有三尺长,阿肆与珊瑚并肩站在一处面色怪异,一见她回来了连忙上前,欲言又止:“小,小姐您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谢安不解。

    “您去看看便知道了……”珊瑚指了指谢安的书坊方向。

    谢安一头雾水地入了自己独居的小苑,顿时懵了。

    好好的一堵墙被硬生生凿开,砌了扇老大的圆月门,门后畅通无阻正是李英知的邵阳君府。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满意地打量着赶了一早工的成果,谢安怒气冲冲地奔过去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英知不慌不忙,无辜地替自己辩解:“颐和,是你说有什么要我与你当面说的。可我每日想与你说的话太多,不如凿开扇门方便我日日见你。可是这么个道理?”

    ☆、第四十八章

    谢安被他的诡辩气歪了鼻子,早朝上积下来的怨气助长着怒火噌地一下烧着了她脑子:“你给我把门砌回去!”

    李英知理直气壮:“推倒的门哪有砌回去的道理!”

    “好好好!”谢安连声说了三声好,“请不动你邵阳君大驾,我自己动手总成了吧!”她拔高了声音,“十五!阿肆!”

    “大人。”“小姐。”被点名的两人应得艰难,谢安与李英知斗气说白了是神仙打架,他们两小鬼掺和进去一不小心那就是灰飞烟灭的命!

    “原来什么样,现在就给什么样把这门填上!”

    李英知表面不动如山,内心那叫一个费解,早上听说还好好地上朝去了,怎么一下来火气这样大。他沉吟,莫不是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来了??

    十五与阿肆为难不已,谢安与邵阳君闹别扭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有点眼色的都看得出来,大多时候是李英知逗自家大人玩,大人呢顶多摆摆脸子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回是和往常一样,还是真撕破了脸谁也说不定啊。

    他们这一犹豫无疑是火上浇油,谢安大怒:“到底谁是你们主子!”

    李英知一扯嘴角,手悄悄在后一拍。

    “姨姨……姨姨好凶。”李颀包着泪怯生生地拽着李英知衣角从他身后走出来。

    满腔怒火的谢安一僵,李颀哇哇大哭起来:“姨姨不要生气,是颀儿闹着姨父敲了门好出入的,姨姨要罚便罚颀儿吧。”

    浑身僵硬的谢安冷冷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淡淡瞥她一眼,竟然轻轻哼了声扭过头去。

    “……”自己做的荒唐事,居然搬出个五岁稚龄的幼童来顶包,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人如斯幼稚呢!

    阿肆一看场面僵持住了,连忙递台阶过来给谢安下:“小姐,您与邵阳君大人素来亲厚,这开道门方便两家常走动不是?”

    谁与他亲厚了!何况这门就差开到她寝居门口了,与引狼入室有何不同。

    谢安冷着脸不应,阿肆急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李英知,李英知咳了一声,又拍拍李颀的小脑袋。李颀乖乖过去,牵起谢安的手摇了摇:“姨姨……”

    谢安叹了口气,李英知好意思算计个小孩儿,她可不好意思与这么小的孩子置气:“罢了,开就开吧,只不过中间给我拉起道木栅栏!”

    李英知乜了她一眼,谁家圆月门里拉栅栏?罢了,他心中得意,左右墙打通了,区区一道木栅栏算什么!

    谢安瞟见他眉梢掩不住的得色,冷笑一声,指派着十五:“去西市买两条狼青子回来,要三天不吃饭的那种,给我拴在这栅栏上!”

    李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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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颀头一次出皇宫,看什么都是新鲜有趣,哪怕足不出户在谢安的宅子中脸上笑容也比在宫中多了许多。谢安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管吩咐珊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自己则埋首于一尺来厚的兵政之中。她的陪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保证人在那便够了。

    她自觉可以,小皇子却没那么好打发的,被珊瑚喂了一会点心后没耐心干坐着,眼珠子一转悄手悄脚地向谢安爬去。

    魏博请朝廷增加粮饷……

    若不是自己多少了解一些田婴,又与他有些交情,这魏博镇年年加饷扩兵光地方监察御史那一道关卡就过不去,更不要说柳子元三番五次提醒自己留意魏博了:

    “以藩治藩本朝的先帝们不是没有试过,但现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藩镇是喂不饱的狼,肉给多了只会让他们越来越饿。”

    谢安何尝不知道呢,但打又打不过,收又收不回来,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下以藩治藩不说最好,对目前来说起码是最合适的手段。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合适的事,这便是谢安的处事原则。

    如果东都与关陇两边的兵力能与中央一条心,或许朝局又会是另一番局面了……

    但谢安也清楚,只要她坐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一天,就别想指望李家洗清革面,幡然悔悟“嘤嘤嘤,陛下臣知错了!这是关陇军的护符您拿去吧!”

    “姨姨!”

    稍一出神,谢安膝上多了一坨沉甸甸的肉团子,与谢心柳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熠熠闪光地看着谢安:“姨姨带我去逛西市!我要看胡人吐火球!”

    被打断思路的谢安捏捏鼻尖,否决地干脆:“外面太危险了,不能出去。”

    “呜……”肉团子扁嘴,谢安的说一不二他见识过,他退而求其次,“那姨姨带我去院子里捉蛐蛐!”

    笑话,她堂堂兵部尚书去捉蛐蛐!

    “呜呜……”肉团子呜咽得更大声了。

    “好吧……”谢安妥协,捉蛐蛐就捉蛐蛐,想当年在一帮师兄弟中她也是翻墙掘地偷西瓜的好手,区区蛐蛐而已,她爽朗一拍腿,“看姨姨给你捉一个金背红头的大将军来!”

    她应得爽快,却是忘记了自家院子早与隔壁打两个对墙通。

    “哟,尚书大人您这黑灯瞎火蹲在草丛里是在做什么呢?”李英知倚着木栅栏,时不时丢下两条肉干,好不悠闲自在。

    可恨那两条不认主的畜生竟被他一碗里脊收买的服服帖帖,看那摇头摆尾的谄媚相,谢安恨恨揪起一把杂草揉成粉碎,明天就宰了你们做狗肉火锅!

    “捉蛐蛐。”谢安面无表情地继续蹲着,索性她在李英知面前吐也过了,酒疯也发过了,连床……咳,总之在他面前她完全无须顾忌什么狗屁形象。

    李颀给她打着灯笼,嘴上不忘冲李英知甜甜喊道:“姨父~”

    “不许喊他姨父!”

    李颀吸鼻子又要哭,谢安凶相毕露:“哭也没用,再哭金背红头大将军没了!”

    “呜呜呜……”

    “蛐蛐而已,你姨姨不给你捉,姨父给你捉。”李英知将碗丢给两只狼青子,手一撑长腿一跨人已然到了谢安院内。两袖一卷,袍子拎起往腰间一拴,接过李颀手里的灯笼蹲在谢安身边开始搜寻,“今日这么大的火气,可是朝上有人给你气受了?”

    谢安不吱声,因为说到底这次给她下绊子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背后靠山德熙帝。她能说什么呢,如今她的官位、得势都是德熙帝一手给的。谢安自负是个有良心的狗官,吃着奶骂着娘的事她还真干不出来。

    李英知一看她的憋屈模样便了然:“是皇帝?”

    谢安用脸色回答了一切。

    李英知轻笑:“今时今日你可知道了他的手段?他同大秦历代的君王没什么区别,越是胆小怯懦他便越是害怕这朝堂局势不在他掌控之中。他依仗你,栽培你,同时也害怕你这颗棋子有一天跳在他掌心之外。此次你做了颀儿的师父,表面上是未来的太子少傅将来的帝师,风光无限,可也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为众矢之的。”

    他看着她年轻清秀的面容,四年她成长了许多,然而在他眼中这具身躯仍然单薄而瘦弱:“他做不到平衡朝局,便想看着你同王李斗,看着世家斗,看着藩镇斗,最好斗得两败俱伤,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李英知说的谢安何尝不知,可知道与不知道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皇帝利用她,她何尝不是利用皇帝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说得轻巧,这众矢之的你不也是一柄朝着我的利箭……”

    “嘘。”李英知忽然按住她的唇,略为粗糙的指腹从她温润的唇瓣上一撇而过,只见他双指快如闪电,直取草丛之中。

    眨眼之间,李颀一声欢呼:“金背大将军!金背大将军!!!”

    谢安怔怔看着李英知盖住瓦罐嘚瑟地递给欢呼雀跃的李颀,不觉抿了抿唇……

    李英知看着谢安仍蹲在那动不动,揶揄着伸出手来,“蹲麻了腿,起不来了?”

    谢安看着他的手,手刚刚抬起,顿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李英知手疾眼快逮住了她的手,使劲将她一拉。他说的没错,谢安确实蹲得脚发麻,一个踉跄栽到了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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