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终于来了~~~~”一道幽森森的声音从他二人门后飘来,咯哒,门霍然闭上。

    白露头皮一麻,看都没看,一剑劈出去,还在那叫得惨绝人寰:“公子,有鬼啊啊啊啊!!!!”

    一手拎着药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白霜被他吓了一大跳,裤裆风声一紧,往后跳了两大步才堪堪避开:“搞毛线啊!!!你想削了你爷爷的子孙根不成!!!”

    李英知脸上一分说笑的容色都没有,径直往正房而去,到了门前却止住了步子,竟是近乡情怯不敢入门。即便知道她活着,他仍然无法忘记当时听到那句“人没了”时的心情,那种迎头痛击的茫然感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公子?”

    “她可还好?”

    白霜面露难色,踯躅一下才道:“少夫人从牢里出来时高烧不止,身上又免不了多多少少添了几道烧伤,沈太医在宫中,其他郎中她信不过。后来还是谢家通过沈家七拐八绕送来个大夫,这两日总算使把烧退下去了,可人还时醒时迷糊……”

    这么一说,听上去凶险,但实际上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李英知心头大石一落,掀帘而入,床榻之上一人正向内侧卧酣睡。

    谢安睡得很沉,李英知解开披风在床边坐下她一丝察觉都没有。试了试体温,低低的热度,这种低热人最难熬,一把小火烤着,不上不下。李英知连忙拧了方湿帕擦了擦她的脸与脖子,似乎难受劲消退了一些,谢安皱巴巴的眉头有所松动。

    短短的一段时日没见,临别时好好的一个人瘦了一大圈,本就没什么肉的脸上此刻竟是瘪了去,高高地突出两边的颧骨。李英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这样照顾她不是第一次了,跟着他在魏博时的突然中毒,分别四年后金商镇的诈死逃生,直到这次的绝地逢生。

    明明一个那样聪明的人,却总是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明明可以同其他寻常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相夫教子,却把自己逼到这样的绝境。

    李英知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半心疼,一半是愧疚与自责。他侧身躺在她旁边,握住她紧紧攥着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赶了两夜的路,禁不住疲惫,他也闭上了眼。

    这一睡就是大天亮,他醒的时候谢安恰巧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马上又闭上了眼,嘴里喃喃咕哝着:“怎么还没醒。”

    “……”李英知好笑地想揪她的脸,手指碰到她没几两肉的脸颊生生止住了,摸了摸,“得了,别装了,面对现实吧媳妇。之前那一往无前冲火里的气势呢?”

    谢安就知道他要逮着这点念叨她!她要是能有个行之有效的脱身之法,她能铤而走险吗?这次不比在金商镇时的诈死,这次她真的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之前吃了几顿鞭子,她就明白李骏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她往死里整了,恐怕不会只设计区区一件粮草案来对付她,这大牢再蹲下去没得真先一步把命交代了出去。

    即便料到李骏肯定不信她真死了,谢安还是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毕竟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

    出大牢时她神智已不大清楚了,谢家肯定在李骏的监视之下,不能轻易联络,好在她的师父童映光先一步来了西京。穷尽办法,总算把她送出了京城,躲在这靖州苟延残喘。

    唉,真是世事无常,她何曾想到她谢安有朝一日也落到这般凄凉境地。

    “你要替我报仇!”谢安闷闷道。

    李英知斜眼睨她,不愠不火:“报仇就想到我了?”

    谢安蛮横道:“我不管!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归根结底是你们李家人对不住我,你要替我报仇!”

    李英知没想到这一病把谢安的小气性全病了出来,想想也是,这丫头在谢家虽然不起眼但从小也是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的。哪怕读书时挨些揍,但这样大的委屈怕是从没受过,李英知一想心软得不行,又心疼又心酸,亲亲她脸颊:“你放心,为夫一定替你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谢安也斜眼看他:“是主父。”

    “……”

    给了三分颜色开染坊说得就是谢安这种小人,反正她现在重伤在身,身心不济,索性将什么西京皇位一竿子破事全撩到一边不理。她一闲着,受折磨的就是李英知这个被无辜迁怒的冤大头。

    “药苦!”

    冤大头乖乖加了糖,谢安尝一口:“太甜了!”

    李英知气得笑起来:“谢安,你嘚瑟上了是吧!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谢安仗病欺人才不怕他,凉凉道:“我不喝你能把我怎样?”

    李英知冷笑一声,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能有很多种方法将她这样和那样。

    半晌后,面红耳赤的谢安恨恨抹着红肿的嘴骂道:“流氓!”

    李英知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故作委屈道:“还不是为了伺候夫人你喝药,看为夫牺牲了多少色相!”

    谢安:“……”

    喝过药没多久,趴着的谢安又不安分了,指使着李英知:“你出去。”

    检阅着文书的李英知头也没抬:“是想吃什么,还是想玩什么?书不要看了,劳神伤眼对你没好处。”

    “要你出去就出去,哪那么多话。”

    “……”李英知来气了,强忍着想教训她的冲动,对自己念着她病着在病着在,从善如流走到门口,一出门就碰上白霜端着瓶瓶罐罐进来了:“这是做什么?”

    谢安还没开口就听白霜老老实实道:“大夫说少夫人背后烧伤比较严重,不仅得吃药,还得外敷。”

    “嘭”的一下,白霜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外,呐呐道:“你有没有觉得公子刚刚陡升起一股杀气!”

    白露同情地拍拍他肩:“我想公子可能误会了什么,比如你亲手给少夫人上药什么的,节哀!”

    “……”

    谢安趴枕头上咚咚咚捶床,懊恼得要死,白霜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到底是怎么混成李英知的心腹侍卫的是啊,她不懂!

    李英知走过来,脸色阴晦:“你到底伤得有多重?”

    再瞒也瞒不下去了,谢安含混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等拨开她的衣裳,李英知手中的药险些摔到地上,本来皎洁的后背上大片通红的灼伤,有些地方的皮肉甚至隐隐焦黑萎缩,而在灼伤之上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鞭痕。

    李英知后悔了,他不该看她的伤口,胸臆间横冲直撞的怒火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只想冲去西京将伤害她的人一个个碎尸万段!

    ☆、第六十七章

    北方战事大捷,大秦上下齐齐抹了把汗,一口气没松下来,西京皇宫里噩耗传出——病入膏肓的德熙帝撒手人寰,驾崩了。身经百战的大秦百姓此时多少有些麻木了,皇帝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大家都知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早死晚死也就那么几日天的事了。唯一庆幸的,便是他死在了战事结束之后。突厥因为这场大败,内部分化成两派,轰轰烈烈打起了内战。而经此一役,李英知功名远扬,周边小国及各地藩镇一时受其震慑,倒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其实在谢安看来,她人不在京中,这并不是一个合适公布先帝大行的时机。可一来李骏贼心不死,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不如先发制人主动公开;二来,即便有冰棺封存,但天气逐渐炎热难保大行皇帝尸身无损。思来想去,谢安暗地地和西京中的王氏通了个气,挑个合适的时机捅出来吧。

    前一脚王皇后痛哭流涕向百官宣告了皇帝大行的哀号,后一脚即宣布德熙帝遗诏,扶持太子李颀登上皇位。一前一后行云流水般衔接无漏,待百官从震惊中缓过身来,皇位上的人已换成了个十来岁的小娃娃。

    在百官愕然中,朝中谢氏中人率先跪地,山呼万岁;紧跟着望风识趣的王允也领着一票官员悠悠哉哉地跪在。至于剩下的,哪怕再疑惑,再不情愿,大局已定也只能附和着恭贺新帝即位。

    这一招措手不及打得李骏彻头彻尾地懵了,前两日才得了消息皇帝好好地在宫里养病,怎么一眨眼就去了呢?枉他专心致志地对付谢安,却不料错漏这么一致命消息!更恶心的是还偏偏挑着这个时机,前头突厥一败涂地,后头谢安不知是生是死没个下落!李骏怄啊,亏得他信誓旦旦向突厥人打包票,只要助他一臂之力借此铲除谢安,日后登上九五之位必厚礼相送。

    这倒好,谢安那档子破事没料理干净,突厥那头他就不好交代。这能怪他吗?不能啊!他也没料到李英知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上了,一气势如破竹打得突厥哭爹喊娘。他身份本就特殊,现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李英知不愧是大秦文皇帝之后,文功武德俨然文帝再世。幸得德熙帝死得早,要不然听这话非得怄吐了三升血再挂。

    更令李骏生气和费解的就是李英知军中的粮草明明败坏霉变,之后的战事怎么有如神助,丝毫不受影响呢?

    能将谢安整成那副惨样的终究不是莽夫,两下一琢磨,瞥见百官中涕泪涟涟却没什么惊讶之色的王允他拍着大腿明白了!

    王家这头老狐狸!怪道他怎么半点风声没有收到,想想王家有个中宫皇后在宫内,若是有心隐瞒消息并非难事。况且德熙帝病重,寻常人得见不了,亲近的人无非是皇后与太医几人。不,还不止如此,李骏脸上肉使劲抖了两抖,单凭一个王允没那么狗胆包天,玩弄如此瞒天过海之事。想必这其中少不了谢安出谋划策,更甚至她才是主谋,王允也不过是给她陪衬作秀的!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两大家族一联手,李骏第一次感到自己真他妈太天真了……

    安国公这厢自怨自艾没完,作为这次扶持皇帝功臣之一的谢家已然发难:

    “陛下,兵部尚书谢安此前因所谓的‘渎职罪’不明不白枉死牢中,而今看来疑点重重,请陛下主持公道,给谢尚书一个清白啊!”

    这是何等熟悉的画面啊!李骏一口血闷在胸中,当年谢安兵不血刃夺去东都兵权,也正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候龙椅上坐着的是尚有两分主见的德熙帝,而现在的小皇帝……

    小小的李颀看上去有些怯生生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沉稳有力,一字一慢阐述了谢安昔日的劳苦功高,表明作为天子的他也对粮草一案疑虑颇多,所以那就——

    “发御史台同大理寺重查此案!”

    李骏气得七窍生烟,打死他也不信这通官腔十足的话会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所说,摆明了有人事先教过他!气归气,李骏冷笑一声,刻意跳过刑部又如何,粮草一案所有知情人,除了一二心腹之外统统已不在人世,他自认那样滴水不漏的手段就算包龙图再世也查不出一丝纰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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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京的血雨腥风,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隔绝在谢安养伤的小院外。李英知来之前将军政交代得差不多,一心一意地伺候劳苦功高的尚书大人。

    与谢安长处已是多年前的光景,那时候的谢安小心谨慎地捂着自个儿随时能要命的身份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虽然人别扭了点,但李英知也没觉得她有多难伺候。等到了这机会同住在一起,李英知总算能深刻体会到朝中那些“妻奴”们的“凄凉”心境了……

    “因为背部受了重伤,谢安大部分时间只能趴着或者侧卧,时间久了难免浑身僵硬。她难受,李英知瞧在眼里也心疼,没事就帮她揉揉肩,捏捏腿,敲打穴位。谢安哼唧哼唧被揉捏得舒坦了,心情一好就在他脸上揩一把油:“小李子伺候得不错。”

    李英知放下手,神情特别严肃:“我说媳妇,你这动手动脚的毛病和谁学的啊?”

    谢安轻飘飘地睨眼道:“怎么,无师自通行不?”

    李英知继续严肃:“行是行,”转而他凑到谢安脸前,就差鼻尖对鼻尖,眸光幽幽,“但只能对本君一个人动手动脚。”

    “毛病!”谢安白了他一眼,眼梢却禁不住弯了下来,嘴上还嚷嚷着,“这可不一定啊,你瞧我祖母与阿娘虽然不滥情吧,但哪个不是三夫四……”

    四什么没四下去,邵阳君狠狠收拾了妄图“三夫四郎”的谢安。即便碍着她身上有伤不能动真格的,但上下其手那几招就够谢安眼泪汪汪,呜咽不止。

    打那后,谢安老实了许多,最起码意识到了李英知是个潜在的醋缸后嘴上不在没边没毛啥都冒。人前不说,她人后说,李英知人不坐镇军中,但少不了与那边书信来往,现在他还担负着给谢安“报仇雪恨”的重任,往往等谢安睡了后他人就往偏房去了,留着白露蹲在门口等谢安随时吩咐。

    谢安有时睡醒了,一看李英知不在,没事就和白露聊聊天,唠唠嗑。

    “我说你兄弟白霜呢?”

    不像白霜那个话唠,白露是谢安问一句他答一句,想想在厨房眼泪涟涟熬药的白霜,白露淡定道:“帮公子磨墨呢!”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啊:“不对,之前不是他做我护卫,你跟着李英知的吗?”

    白露又想了想,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少夫人您有所,我和白霜他是轮班制,这段时间轮到他去伺候公子。”

    “哦……”

    厨房里的白霜连着打了好几个阿欠,揉揉鼻子,继续蹲在小火炉前一边流着被草药熏出的泪一边可怜兮兮地扇着小扇子。

    呜……公子,我真的真的没有给少夫人上过药啊!!!

    京中的事李英知并没有刻意规避谢安,可考虑到她身上有伤,只挑拣一些比较重要的说与她。

    例如大行皇帝入殓,李颀登基称帝。公布皇帝死讯这一消息还是谢安让李英知传递出去的,之后她就没再管朝中的事了。换了个环境,谢安似乎也和换了个人在一样,成日里人懒懒散散地伏在榻上,像只没睡醒的猫。

    “邵阳君心疼不,好好的皇位落到别人手里去了。”谢安懒洋洋地趴在李英知膝头,拨弄着他腰间玉佩。

    “左右不是我家的,要心疼也不是我。”李英知淡淡地笑了笑。

    他这一笑让谢安心里有点异样,李英知很少提及自身,谢安只听他说过他并非是同庆帝的私生子。可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了私生子一说,想必同庆帝与他亲族是有什么关联的,至少与他母亲有关联。

    谢安想起那个六十八还选秀充实后宫的老不死狗皇帝,估计以他的尿性,逼良为娼的事没少做。

    但李英知不愿提,谢安就当没这回事,岔开话题道:“我背上痒,你给我挠挠。”

    “……”李英知颇有些认命地将她衣裳轻轻推上去,因为有异邦血统,谢安肤色比秦人白皙上许多,愈发显得伤痕惊心动魄。经过这几天的历练看见她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痕时他已淡定上许多。

    长鞭抽出的裂口开始结痂愈合,所以使得谢安成日嚷嚷着痒。她说挠,李英知当然不能听她的去挠那些才长出的新肉,只敢用掌心轻轻摩挲。

    谢安起先抱怨连连,说他这是望梅解渴,完全不能缓解她的不适;后来见抱怨无效,就趴在那里任由他动作。趴着趴着,许是李英知动作太过轻柔便睡了过去。

    她实在太累了,从入朝为官起这么多年来,随时像一张绷紧的弓,而且越绷越紧。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会在什么时候弦断弓碎。

    可即便是休憩,她也不能真正放松下来。眯着眯着她似乎感到李英知的动作逐渐轻缓了下来,正迷糊着想他在干吗时忽然一处伤口上附上两片微凉的柔软,轻轻的亲吻着,不胜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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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的大夫虽比不得沈五,但医术也了得,没过几日谢安已经能披着衣服坐起。因为背不能挨着床头,此时李英知便及时充当了人形抱枕由得她靠在胸前,拢拢她鬓发:“明日我要回朔北了了。”

    谢安知道他回朔北不过是个幌子,战事即了大军返京总不能主帅不见踪影吧:“哦……”

    这么冷淡,李英知有点不甘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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