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为寺里的山门忧虑了一把。

    规模庞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师傅见了礼,然后询问了吴昌珉少爷的情况,接着对吴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儿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

    吴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吴大富对定逸师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说两句话,可以吗?”

    定逸师傅双手合十:“当然。”然后转向夏芩,“慧清。”

    山门外春光明媚鸟语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过,如山腰环绕的一条薄薄的春绸。

    吴大富拥塞在她的视野内,对她说:“你的事我听钱妈说起一点,说你能看得见鬼魂,那你能把庞天石招过来吗?”

    夏芩:“哦,他已经来了,就在你面前。”

    吴大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有一瞬间,夏芩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拔脚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色如便秘。

    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庞天石怔怔地看着两人,目中是某种彻悟后的平静和伤怀,夏芩看着他,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复杂。

    “原来如此,”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原来那些鬼魂说的是真的,经过生死剧变后,人的灵魂会变得残缺不全,忘记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发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颀,如同得到某种净化。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滞留这里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伤害妻儿。我背叛朋友,妄动杀机。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记忆扭曲,但在某个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有变成厉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滞留世间,只因为心怀愧疚,只想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尽管我已经死去。

    尽管你们并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泪花,她缓缓地向夫妻二人转述了庞天石的话。

    吴夫人肝肠寸断,吴大富眼眶微湿:“我们都有错,可是你都已经去了,这些事还算什么事呢?”

    庞天石微微点头,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纸符折成的小小的莲花:“现在你愿意超度了吗?”

    庞天石点点头,柔声对她说:"谢谢你",而后含笑消失于那朵莲花中。

    寺钟清凉,檀香静心,定逸师傅接过那朵莲花托在掌心,而后闭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异的光亮从莲花中缓缓升起,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寺庙。在那个黄昏,滞留松山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样一幕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奇景:美丽的晚霞边,浮起一团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着向他们抱拳致谢。

    ☆、第9章 杀人伞(1)

    第9章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浸润着淡淡的清凉,夏芩走进城中,一路垂杨槐花,满耳人声鼎沸,似乎到处充斥着“新来的县令如何如何,不久前破获的那桩牵连甚广的拐卖案如何如何,如今关帝庙尸首案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言论。

    不同寻常地勃发着一种八卦气息甚浓的盎盎生机。

    夏芩心思重重依着路人的指点来到城中的关帝庙。

    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庙宇而今反常地显出人迹萧条的迹象,偌大的地方,只看到一名男子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绣花似的,细致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泥点。

    “怎么就擦不干净呢?”男子喃喃自语,他身着青衫,身姿如柳,忧虑郑重的样子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

    她在旁边默默地看了许久,男子都没有注意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突然开口问道。

    男子猝不及防,蓦然抬起头来,待一看到她,脸“刷”地红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柳俊青,山东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他的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姑娘、姑娘你……”

    “我叫夏芩,”夏芩简单道,“不知道柳公子来松山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滞留关帝庙?”

    柳俊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呐呐:“小生、小生前来探亲,看望表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路上遇到大雨,一个好心的大嫂借我一把雨伞,路过关帝庙,就进来避一避……”目光触到自己的衣襟,微微蹙眉,“可衣服还是湿了,该怎么探亲呢?”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低头一丝不苟地擦拭衣服上的泥污。

    夏芩:“……”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泥污就像长在了那里,无论他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夏芩心下微动,问:“那公子可还记得借伞的住在哪里么?”

    男子垂眉敛目,偶尔抬睫看她一眼,目光羞怯,越发像一只小白兔:“小生……对这里不熟,说不好,就知道在关帝庙东北,不过,小生看到伞上刻着一个‘冯’字……”

    夏芩眉峰一跳:“那公子可看到杀你的人是什么样子?”

    青年倏然抬头:“杀我?”

    他像坠入一团迷雾,茫然地倒腾着两只脚,悬浮姿态却倒腾着两只脚,喃喃重复:“杀我?”

    接着受惊一般,霍然从她的眼前消失,在另一处出现:“杀我?”

    而后失控了似的,不断地从这一处消失从那一处出现,从那一处消失,从另一处出现,惊惶声连成一片:“杀我?杀我?杀我?”

    明明刚才还静若处子的人,此时却像魔怔了也似,流星似的在她的视野内划出一道道青影,伴随着凄厉的背景音,只一个人,就主演了一场群魔乱舞。

    夏芩渺小的眼眶几乎无法承载眼前这种剧烈的变化。

    然后,毫无预兆地,青衫君突然逼近她的眼前,惨白着脸叫了声:“杀我!”

    就地消弭无踪。

    夏芩:“……”

    聒噪声没有了,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动观赏的姿势,半晌,无法回神。

    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夏芩不禁微微苦笑。

    因吴大富夫妇的捐助,松山寺重新翻修,古旧的寺庙悄然焕发新颜,沉寂已久的山门无声地笼罩着一种欢欣的气氛。

    可这样的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山寺却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宁静。

    两个衙役要带走慧心。

    “因为啥?”慧静第一个发作,对两位衙役质问道,“我小师妹平时连山门都不出,胆小又善良,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为啥要抓她?”

    慧心被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定逸师傅温和地止住慧静,对两位衙役合十行礼:“小徒久在山门,不知世事,不知何故会牵涉到官府,还望两位官差告知一二?”

    两位衙役对看一眼,其中一个道:“咱们也是奉命传话,慧心师傅有事无事,大老爷自然会给她个交代。”

    他这么一说,慧静更加急了。定逸道:“既然不便告知,那老尼就随着小徒一起去,小徒胆小,到时话都说不清楚,反而会耽误县老爷的正事。”

    说完,不顾病歪歪的身体状况,就要跟了去。

    扶着她的夏芩急急地叫了一声:“师傅!”

    两位官差无奈了,另一个道:“就是过去问个话,干吗搞得像去送死一样?事实是,前两日关帝庙发生命案,住在庙中的乞丐说,他见到死者的时候,死者身边有把雨伞。可大老爷赶到现场时,死者身边什么也没有。后来,有人举报说看到了那把雨伞,它就在一个叫陈惠娘的女人手里,但陈慧娘说,雨伞是贵寺的慧心送给她的,县老爷这才招慧心过去问话。”

    慧心懵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道:“雨伞、雨伞是我和惠娘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的,我见它完好,就把它捞了上来,可……它颜色太艳,不适合出家人……我就把它送给了惠娘,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

    她急切地望着众人,张皇地想要寻取一点信任。

    衙役不耐烦了,说:“这些话该说给县老爷听,尽给我们啰嗦有什么用,走了,到时候迟了挨板子可不管咱们的事。”

    慧心腿软得几乎都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望向定逸,目光哀怜乞求。

    定逸师傅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抚住她,缓声安慰:“不用怕,师傅陪你。”

    两位衙役还未答话,一旁沉默的夏芩突然道:“不,我去,我陪慧心师妹去。”

    而进了城,她念头突转,半道拐进了关帝庙。

    想起慧心当时的目光,心中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而今,受害者是看到了,可他别说见到杀人凶手了,就连自己是否死了都不知道,这样货真价实的糊涂鬼提供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信息,能帮助慧心早日脱身?

    想想就愁人。

    夏芩像个满腹心思的老太太似的一步一挪捱到官衙,看到面前那坨代表威严与黑幕的存在,不自觉心生戒惧,迟疑地在原地兜起圈子。

    她一门心思地沉浸于自己的忧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两位观者的话题。

    “嘿!你别说,转得还真圆,平时拉磨练出来的吧?”

    “她都转了十多圈了,还要转几圈,才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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