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年轻,她还这般花容月貌,她不想死。

    她急慌慌地让人把行李打包,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便雇了车携了孩子婢女细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府衙。

    不但抛下了丈夫,也抛下了他。

    车影渐渐远去,最后只化为他视野中的一道残影,就像那个夜晚背对他的背影,遥远,疏冷,如一脉寒雾岚,慢慢渗入到他的骨子深处。

    ☆、第103章 镜中影(10)

    第103章

    日影渐渐西移,夕阳的光透过窗子笼在对面静静倾听的女子面容上,为她清婉温和眉目抹上一层淡暖忧伤。

    镜中男住了口,看着她说道:“你看起来好像很累,是不是我说的事让你难受了?要不我们改日再谈吧。”

    原本能把所有的事情做到极致、做到滴水不漏的人,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夏初菡闻言略怔,而后点了点头:“我会定时摆出镜子,请你过来,你的事情我会尽力,只是在我想出办法之前,请你不要再戏弄小孩子,戏弄人心,那些事没有那么好玩。”

    镜中男站起身,长袖飘拂,道:“好,我答应你。”

    坐了半天,腰酸腰疼,满心郁郁,她很想找一点事情做做来调整一下心情,想来想去,便想到做饭上头。

    出外巡察的日子,他们不管是在驿馆还是客栈,吃的饭都是当地提供的,江含征吃饭不挑,或许因为长期外任的原因,虽然在衣着上略显龟毛,可是在饭食上并无一般贵公子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

    夏初菡更不挑,只要是素菜,一律可下咽。

    所以,即使是在官署,两人对待饮食也比较随意,夏初菡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有些亏待夫君了,心中萌发了一种想为他洗手做羹汤的愿望。

    晚间,江含征回来后,正准备吃饭时,夏初菡突然给他背了一段菜谱。

    江含征有些反应不过来,身体还保持着为她摆碗的姿势,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夏初菡脸孔微红,说道:“喜欢这道菜吗?等回到官署后,我给你做这个怎么样?”

    江含征两只手放在碗上,一时没有说话,微怔着目光似在想象那种情景,脸上起了一层薄红,落在她的眼中,好像一种奇怪的害羞。

    “你真的要亲手为夫君做羹汤?”他问。

    夏初菡略害羞地点点头,江含征偎过来,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做小鸟依人状:“夫人如此贤惠,那为夫怎能不以身相许呢?”

    夏初菡:“......”

    默默打了个寒战,大男人撒娇什么的,突然想一脚蹬开是怎么回事?

    调整心态的日子里,夏初菡问书男孩:“有没有什么快速超度的法子,符啊咒啊都行?”

    说起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镜中男所说的事,不是她听过的最阴暗、最血腥的事,可是,却是耗费她时间最长,最让她煎熬的一件事。

    她从来没有这么断断续续地听过鬼魂讲述一件事。

    说到底还是和她的心态有关,好像她的心是一件容器,不停地被填进去许许多多的故事,越到后来,越难填充,越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于是,她只好不断地拖延,自我调整,自我修复。

    听到她的问话,书男孩兴致勃勃道:“姐姐要查书吗?”

    迫不及待地就要展示他变身巨型书页的本领。

    夏初菡连忙道:“光靠我查,不知道查到何年何月了,你好好想想,给我一个提示。”

    书男孩道:“就听过有捆绑的、囚禁的、使人昏睡的、让人迷乱的符咒,其他的,没听过。”

    夏初菡:“......”

    书男孩愈发兴致勃勃:“这些符咒姐姐要看吗?”

    夏初菡揉了揉额头:“给我来个让人昏睡的。”

    画符咒甚是消耗人的精力,夏初菡一笔一划地花完那张符咒,感觉自己不用咒符也可以马上昏睡过去,她顺手往书男孩头上一贴,悬空而浮的符咒悠悠飘落,落到桌上,符咒下压着一本沉入昏睡的古本三海经。

    如果无法超度,那就让镜中男沉入昏睡吧,至少这样他不会再那么清晰地一寸寸地体验那漫长如千年的孤独寂寞了......

    这算不算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又一个午后,夏初菡摆出镜子,一片薄光乍开,如一道门,里面显现出一个广袖绛袍的身影。

    镜中男说,虽然那时的他明面上投靠了鲍庭玺,成为鲍庭玺的左右手,可他毕竟是跟着杨梦娇嫁过来的,她原本可以带走他,可她没有,她就那样把丢下了,像随手丢下一件废弃物品。

    镜中男眼睛空空地望着远处,话语平淡无波,死气沉沉。

    “从前有一只灵犬,它为主人看家护院,为主人驱逐邪恶,主人饿了,他也愿意砍掉一条腿让主人充饥,但是有一天,主人却对别人说,这条灵犬不值一文钱,你想要就拿去吧。然后就把它丢弃了。

    即使只是一条灵犬,它也会伤心,会怨恨,会不甘。

    而我,是一个人。“

    也是从那时起,他深刻地意识到,那怕他做得再多,哪怕他把整颗心都挖给她,把整条命都舍给她,在她眼中,他还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物品。

    一个可随手抹去的消遣。

    杨执跟着鲍庭玺直到他卸任。

    其实没过两年鲍庭玺便卸任了,随着难以启齿病情的一天天加重,府衙每天笼罩在一股浓浓的药味中,可即便此鲍把自己变成了药罐子,那位曾经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男子,还是一天天消瘦变形,皮肤溃烂,身体一分分坏死。

    终至药石罔及。

    所以在调任之后,新衙门的宝座还没暖热,他便病到不能见人了,只好辞职回老家养病。

    杨梦娇离开后,在婆家没待多少天,便借故回了娘家,一待数年,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婆家,还有一个丈夫。

    鲍庭玺回到老家后,他的惨状让家中老母一阵呼天抢地,然后快速传儿媳过来,伺候夫君。

    杨梦娇见到鲍庭玺后简直不认识他了,短短三年,面前的人已经脱了人形,像一只正在腐烂的青蛙,让她吃惊之余,还有一种略带蔑视的怜悯,早年的那些怨恨倒是消去了很多。

    她忍耐着留了下来,可对丈夫却避之唯恐不及,隔着几丈的距离都要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着眉绕道而行,别说近身伺候了,远远看一眼都恶心得不行。

    连儿子都没带过来给他看一眼,当他问起时,她远远地掩着口鼻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恐怕儿子已经认不得了,不怕吓到孩子?还是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鲍庭玺扶着门凄然道:“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好么?”

    杨梦娇垂着眼皮闲闲地拨弄着手指道:“老天这么长眼,你自然会好的。”

    鲍庭玺默然片刻,长叹一声:“我知道自己早些年荒唐对不起你,也罢,就当是对我报应吧。”

    然后像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一般,弯着腰,吃力地,呼哧呼哧着离去。

    杨梦娇只是淡淡地拨弄着指甲,没有丝毫反应。

    鲍庭玺再也不来打扰她了,让她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甚感无聊,时时想着,怎样能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鲍庭玺不来打扰,另一个人却来打扰她了,正是夜间,他突然出现在她的房中,浓浓的夜色覆盖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某种潜伏在幽暗中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个子长高了,胸膛也更加宽阔,全身凝蓄着一种隐忍不发的力量,望向她的目光充满无所顾忌的侵略性。

    她的心微颤,黑暗的中的对峙让她感到恐惧的同时又感到一种鲜明的刺激,她轻颤着声音说:“你......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还用说吗?”

    他淡淡道,一步步欺近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提到床上,撕开她的衣服。

    她喉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在如此具有压倒性的力量面前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战栗。

    他压住她,近乎贪婪地索取。

    狂风骤雨中,她的身体沉沦入一片巨大的*之海,迷乱的脑子模模糊糊地想,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以前的他很在意她的感受,在意到哪怕已经几近崩溃也要隐忍克制,先把她送到快乐的顶端,可他现在不在乎了,只随着自己的感官席卷一切,她在迷乱中随他起伏颠簸,几乎有一种身在飓风中频临死亡的感觉。

    压抑的呻.吟忍不住渗出喉咙,又被他死死封住,然后,在一战甫歇之时,又被他反转过来,拉成一个屈辱而妖娆的姿势,胸前被人恣意亵玩着,身后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纵横驰骋。

    真是往死里折腾了一夜。

    最后,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被他抱在怀里,昏睡了过去。

    只在黎明时分,她突然惊醒,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推着他的胸膛道:“天快亮了,你还不赶紧走。”

    他睁开眼,淡淡道:“不是每件事都是你说了算。”

    而后也不管她一夜承宠身体还在不适,再次掀起她的腿,狠狠地疼爱起来。

    一连几夜,他如幽魅般出现在她的房间,狼一般索取,她终于有些怕了,说道:“我们这样不行,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你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只是别再这样了。”

    他的声音有些淡,有些冷,说道:“我想要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想要,我不过是别人身边的一条狗,别人不用了便一脚踢开,夫人你的恩赐真是太抬举我了。”

    她噎住了,娇躯微颤,流下泪来:“你在怨我,可那是我愿意的吗,你是我带的家仆中最聪明最能干的一个,我怎会舍得把你丢给他?

    我不过想着,他得了不治之症,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到那时你总会回来,这才急急离去,谁知你竟这样误会我?”

    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也融化了他心中的冷漠,他在黑暗中怔忪失神,而抚摸她的手却渐渐温柔起来。

    他低头吻着她的眼泪,而后移向她的唇,吞下她的呜咽,轻怜密.爱,细细抚慰,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的眼泪渐渐平缓下去,细声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你有什么办法么?”

    一如既往,他说:“容我好好想想。”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置身事外。

    他对她说:“你要想彻底离开鲍府,除非鲍庭玺死,既然他现在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我们送他一程,解脱了他,也解脱了别人。”

    她犹豫,想让那人死是一回事,真正动手杀人是另一回事,她没有那个胆量。

    杨执道:“你现在还是他的妻子,他没了官生了病心里本就极度不平,万一那一天他想沾一沾夫人......”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她已悚然颤抖,最后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

    于是,某一日,杨执把她带到鲍庭玺房中,自己用缠着布条的手捂住他的嘴,制住他的身体,然后让杨梦娇在他肚脐上方一寸处的水分穴扎上银针。

    看着那一身糜烂的肌肤,杨梦娇抖着手指不敢下手,杨执道:“蒙汗药的药效是有时限的,夫人这是要等他醒来吗?”

    杨梦娇再不迟疑,拿起银针,便朝那个部位扎下去。

    水分穴乃是人体之上绝对禁止针扎的穴位,杨梦娇一针扎下去,昏迷中的鲍庭玺突然挣扎抽搐起来,杨梦娇惊吓之下,又连连扎针,鲍庭玺便这样一声没吭地上了西天。

    杨执看着她,冷汗从她脸上滚落,而他心中却浮起淡淡的笑。

    现在你终于再也抛不下我了。

    一场谋杀让他把她紧紧地攥在手中,一场谋杀让他和她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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