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洪武二十九年冬,宣昭帝即位,次年改国号为“昭兴”,天下大赦,四海清平。

    这一年的中秋,也来得格外明净清朗。

    谢瑾赶在中秋前一日回了上京,正式接受朝廷的擢升和任命,从皇帝手中接过父亲刚刚奉上的,犹有余温的北境军帅印和虎符。

    宣昭帝亲自于宫中四雨湖畔为他设了酒宴,所有在朝的武官济济一堂,欢声庆贺。

    当夜玉盘霜影,平湖秋碧,酒香混着馥郁的桂花香,醉了一阙琼楼殿宇。

    一轮酒敬下来,谢瑾已是微醺。他目光不时瞟向对面一个空着的席位,心下不知不觉有些烦躁。

    那个位置是为西境军主帅沉荨留的,他知道她早他两日便回了上京,可就算她事情再多,今晚的宫宴好歹是为他举办的,不指望她诚心诚意说几句好听的话,但至少露个面也是该的吧。

    亏他不久前还主动率军去蒙甲山支援西境军,这人还真是忘恩负义。

    算了,反正她欺压他惯了,跟她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那空空的席位一如既往,案上的酒盏杯碟纹丝不动,谢瑾看得心烦,借口更衣离了席。

    蟾宫如镜,倒映于秋湖微波中,银色月光与四处高挂的绯色宫灯交相辉映,将这个秋夜渲染得清华明朗。

    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纷杂的语声和笑声,隔着一座假山,那边的湖面冉冉漂过来几盏河灯,谢瑾知是宫中女眷在那玩耍,赶紧转身往一边避。

    没走几步,前头的花荫架子下转出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匆匆往湖那边走。她穿了一条翡色湘裙,头上挽了个单环高髻,一半黑发长长披泻下来,如波如浪地摇曳在纤细的腰肢下,大幅的裙摆上烁着点点银光,随她疾走的步伐翻飞不绝,在他眼前不停跃动。

    谢瑾往前走了两步,一句“沉将军”差点脱口而出,险之又险地收了回来。

    这妙曼的背影虽似曾相识,但太过风姿卓越,身量也显得比沉荨高一点,而且他知道,沉荨向来喜欢红色,最不喜的便是绿色。

    何况她及笄后就几乎没穿过裙子,谢瑾看得最多的还是她身披铠甲或长袍的样子,若是她穿了这么一身漂亮的翡裙,会是什么模样还真无法想象。

    此时假山后有人叫道:“我们在这边放河灯,快来。”前头的女子闻声加快了脚步,裙裾翩若轻云,飘然一扬便消失在前头的假山后。

    好在那声“沉将军”并未唤出口,不然就尴尬了。

    谢瑾暗自摇了摇头,把那可恨恼人的沉将军抛至脑后,重新回了宴席间。

    不见了酒宴主宾的众人正到处寻找这位朝中新贵,一逮到人便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上来敬酒。

    谢瑾盛情难却,只得一杯一杯灌下肚去。他平常颇为自律,饮酒从不过量,军营中需要与将士们同饮之时也是点到为止,绝不多喝,因此他的酒量不深,几个回合下来便感神思昏昏。

    觥筹交错,月影西移,他渐渐不胜酒力,好在宣阳王萧拂在一边替他挡了不少酒,酒宴过半,又让人扶他到内殿歇息。

    内侍们将他搀至四雨台后的偏殿,扶他在塌上躺下来,又贴心地灭了殿内所有的灯烛。

    黑暗之中谢瑾昏睡了片刻,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轻微而犹疑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他心中一凛,正要支起身来,来人却已到了跟前。

    翕开的一线窗棱中正好透过来一缕月光,照在她的裙裾上,朦胧中分辨得出来是泛着银光的翡色,像是月夜下波光尽染的一湖碧水。

    她的脸庞和上半身隐藏在阴影里,身上一阵栀子花的香气侵漫过来,谢瑾一动不动,暗暗提防着,闭上眼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动。

    她也半天没有动弹,似乎正在确认黑暗中的他是睡着的还是清醒的。

    下一刻谢瑾便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赶这女子出去了,因为她俯下身来,温热的唇带着脂膏的清甜味儿,贴上了他的脸颊,随后移到他的唇上,似是爱恨交织一般,在他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在他唇角轻咬了一下。

    谢瑾只觉这女子身上的香气虽陌生,但不知为何却觉她有种诡异的熟悉之感,一个犹豫间,唇上又是一痛,已被她又咬了一口,虽然有点轻微的疼,但那感觉竟是说不出的缠绵悱恻,又似宣泄又似表意,像是女子埋怨不解风情的情郎一般,含嗔带怨,却又缱绻温柔。

    谢瑾心神大乱,心砰砰跳了起来,酒意上涌,他更迷糊了,待荡悠的神思归位,想要推开她时,那女子已抽身而去,不过片刻间,已听得门吱呀一声,黑暗幽寂的殿内只留下他一人,在震惊和回味中头疼欲裂。

    他抚着自己的唇角,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酒意再次涌来,谢瑾不知今夕是何夕,慢慢又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有冰凉的东西滚落到他手边,他摸索着拽入掌心。

    晕沉沉地坐了片刻,他这才起身来到窗前,就着夜色往掌心看去。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水滴状翡翠耳坠,提醒他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酒醉后的南柯一梦。

    谢瑾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沉荨,但不出片刻,他又把这念头抛了开去。

    沉荨又怎会如此?她向来看他不顺眼,只会和他争,只会和他吵,方才这女子对他的心意昭然若揭,可若说沉荨喜欢他,他是绝对不信的,何况在湖畔的假山边,他觉得那女子并不是沉荨。

    谢瑾思来想去,把所有认识的女子都寻思了个遍,不得要领,最后揉着太阳穴,慢慢出了偏殿。

    宴席居然还没散,不过只剩了几个人,他一眼就看见沉荨坐在席间,正和那几人在拼酒。

    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袍子,头上束着青玉冠,意态潇洒,已喝得醉眼惺忪。

    好吧,总算是来了。

    “恭喜谢将军,”她远远便抱拳行礼,“我来晚了,希望还能赶得及敬将军几杯薄酒。”

    谢瑾哼了一声,讥讽道:“沉将军真是日理万机啊,能拨冗前来,我真是不胜感激。”

    沉荨讪讪笑了两声,“这不还没散吗?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免了,今儿真不能再喝了,”谢瑾揉着眉心,一面上下打量她,一面道:“你什么时候进的宫?”

    “早就来了,不过太后娘娘把我喊去坤宁宫说了很久的事,好不容易赶过来,结果你居然醉得人事不省,真没用。”沉荨道,“来吧,我敬谢将军一杯!”

    她递了一杯酒过来,谢瑾接过,晚风拂了过来,她身上酒味浓烈,半丝栀子花的清香也无。

    “你知不知道……”谢瑾喝完酒,犹豫着问:“今晚进宫在湖畔放河灯的,都有哪些……”

    “哪些什么?”沉荨眨了眨眼,问道。

    谢瑾犹豫片刻,“算了。”依她的性子,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会罢休,这种事毕竟事关姑娘家的清誉,给别人知道了不太好,何况面前这人是沉荨,她不借机嘲讽他两句才怪。

    果然,沉荨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是不是看中了湖边哪位姑娘?跟我说一说,我去帮你问。”

    谢瑾立刻一脸漠然,浑不在意地道:“没有,随口一问罢了,不劳烦你了。”

    沉荨也就没再追问,转身去跟别人喝酒了。

    过后谢瑾去打听那晚湖畔放河灯的女子,宫中过来的消息说穿绿裙的有叁位,可无一对得上号,谢瑾便也慢悠悠地等着,他觉得这女子既然向他流露出这样的情意,迟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哪知这一等便是叁年,她就像是那晚明月幻化出来的精灵一般,从此再无踪迹。

    知道她便是沉荨的那一刻,谢瑾的确很震惊,但只那么一刹那,他却又觉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是啊,除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沉荨,还会是谁呢?

    午夜梦回之际,他也曾奇怪,也曾疑惑,为何他对那绿裙女子总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和羁绊之感,以至慌乱间纵容了她的亲近。

    现在终于有了答案,连着心底深处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一丝隐约猜测与期待,也都落到了实处。

    她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很久,时不时跑出来捉弄一下他,这一次来了个狠的,不过他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她不说,把自己的心思捂得紧紧的,但没有关系,他会瞅个机会,把那页他撕掉的笔记,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他很想知道,当她获知自己偷偷做下的事并非她一人知晓,而他惦念的姑娘原来一直都是她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又会是怎样的生动和有趣。

    他……很期待。

    “……中秋佳夜,四雨湖畔,碎月摇花中芳踪一现,伊云鬓峨峨,青丝拂腰,绿裙舞香,婀娜绰约隐入红榭深处,然寂殿幽夜,伊又踏月而至,幽兰拂风,满室栀香,思吾酒醉未醒,竟大胆轻薄又缈然离去,恼恼芳情,殷殷切意,爱恨嗔痴皆展于香唇贝齿间,吾怦然心慌,疑思不定,夜静梦归,唯见伊一枚翠滴耳坠遗落身畔,萦怀追忆多日,终不得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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