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然黑了下来,一轮孤月升上天空,营地里亮起了火把,炊烟也散了开来,四周人声嘈杂,每个大帐的后勤兵正端了食桶食盆往伙帐那边去。

    依然是按部就班的井井有条,没有因为大军主帅的一朝变更发生混乱。

    沉荨蓦然转身,奔去马厩随意套了匹马,一甩马鞭,驭马冲出营地。

    拐过一处斜坡,她勒紧缰绳,黑马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坡下几里开外,一行人正沿着残雪消融的泥泞道路往东南飞驰。

    谢瑾骑马行在中央,肩颈上戴了枷,他似乎心有所感,马背上回身一望。

    一人一马孤立在斜缓的山坡上,四周是广袤起伏的原野,她的红披在风中飘扬翻飞,身后的天空中是一轮盈亮的清月。

    谢瑾凝视那身影片刻,双腿一夹马腹,回转身跟随押解侍卫去远了。

    沉荨僵硬地捏着马鞭,瞧着那行人渐行渐远,灰蒙蒙的影子渐渐融入天地之间。

    她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踯躅而来,片刻后姜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将军——”

    沉荨调转马头急冲过去,身形一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马背上扑向姜铭,楸住他的衣领将他从马上拽下来。

    两人纠缠着在覆了薄雪的枯草上打了几个滚。

    沉荨抽出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月色下寒光一闪,匕首直接抵到姜铭颈间。

    “是你!”她寒声说,眸中全是怒火,“为什么?”

    姜铭闭上眼睛,唇角牵出一丝笑,“是我,您杀了我吧!”

    “为什么?”沉荨大喝一声,匕首抵进一分,姜铭的皮肤被划破,血珠子渗出来,滴入衣下。

    沉荨没继续,只是狠狠盯着他,觉得面前这个人的面目如此陌生,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怪异,却又似乎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坦荡。

    “您是我的将军——”他低声笑着,伸手捏住那柄匕首,手掌包在锋刃上,被磨出血来,“您就该是战场上威风赫赫,发号施令的将军,所有人都要以您马首是瞻,您怎能屈居人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您丢了西境军的统辖权,我无能为力帮不到您,但这次——”

    “那就用这样的方式吗?”沉荨气得浑身发抖,掰开他鲜血淋漓的手,站起身来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脚,“你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姜铭弓起身子,急速咳了一阵,喘了几口粗气,慢慢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但我不在意,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您,即使您嫁给他也没关系——”

    沉荨双眸瞪大,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俯下身来抓他胸前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颤声道:“我把你当兄弟!”

    姜铭直视着她的眼睛,自顾自地笑道:“我知道您是个骄傲的人,只要您对他的喜欢得不到回应,天长日久就会死心,我也从不奢求什么,只要在您身后默默看着您,我就很满足,直到那天晚上,我在雨后来到您的营帐外,听见……”

    “听见什么?”沉荨厉声道,楸住他衣襟的手不觉抖了起来。

    “……我听见你和他……”姜铭嘴唇颤抖着,目中流露出痛苦和怨恨,“我在帐外,听你们在账内享尽鱼水之欢,我这才发现我错了,我完全没法忍受你在一个男人怀里,我恨他,恨他不爱你却又这样对你,恨他可以给你带来这样的快乐,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

    他颤抖着伸出左手,把衣袖往上撩,露出上臂上一排深深浅浅的疤痕,“这都是那天晚上我站在你营帐外往自己手上割的,你了解我的痛苦么?”

    沉荨胸口起伏,盯着他的手臂看了片刻,颓然松了他的衣襟,走到一边坐下。

    她闭上眼睛,坡上来往的狂风刮起她身上粘着的枯草,将她发丝吹得凌乱不堪,冷月高悬天际,光芒和四周的残雪一样冰冷。

    “是我大意了,”沉荨睁开眼,木然笑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但没想到是这样。我若早知,一早就该把你调离身边。”

    “我隐藏得很好是么?”姜铭双目通红,匍匐于地往她身边爬,“阿荨,十年前你在战场上把我从尸堆里拖出来,我就发誓,我这条命往后就是你的了,你杀了我或把我调走,怎么对我都行,我做下这事,一点都不后悔,你忘了他,让他自生自灭吧,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不值得你伤心。”

    沉荨冷冷看他一眼,撇开目光,“你为什么说他不爱我?”

    “他若是爱你,就该像我这样对你毫无保留,”姜铭哈哈笑了几声,脸上还沾有几粒湿的枯草,这令他的笑容有些滑稽,但又有一丝怪异的狰狞,“他就该把北境军拱手交到你手中,让你意兴纵横地驰骋于沙场,跪在你脚下对你俯首帖耳……”

    “我不需要别人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我,西境军的兵权,我自己会拿回来,”沉荨嗤笑一声,瞧着他凑过来的脸庞,手中粘了血的匕首再次举起,抵住他的胸膛,冷声道:“你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做到的?”

    姜铭低下头,看着那把匕首亮刃上血红的光芒,再抬起眼皮,带着几分狂热地注视着她,“你是我的将军,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深深刻在心里,你情绪上有什么变化,我都能马上觉察,我们出京前一日,你与谢瑾在山腰上说了一阵子话,回来后我一眼便瞧出,你有些不安……”

    沉荨点头,“还有呢?”

    “我们上路后,你的行为也和往常有些许不同,我就不说了,朱沉你都不让她近身,换衣洗漱全是自己来,我便想,你身上大概藏着什么秘密……到了望龙关的那天晚上,你在城墙上,让我下去拿大毛披风,可你自小最喜欢站在墙头,听任烈风把你的身体吹得冰凉,又怎会因怕冷要我去拿衣服?”

    沉荨睫毛轻颤,不由笑了起来,笑意却有些苦涩,“原来我有这么多破绽。”

    “称不上是什么破绽,”姜铭收了脸上笑容,定定地注视着她,“在别人面前,你这些举动都不算什么,但在我面前,自然不一样——我知道你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话要跟崔军师说,我下了城墙,打昏了一个哨兵,换了他的衣装又上了城墙,躲在柱子后头,隐隐约约听见你们提到暗军,我便留了心。”

    “然后呢?”沉荨握紧匕首,往他胸膛上抵进一分,“就算你听到,你又有什么证据?”

    姜铭的目光这时略微躲闪了一下,嘴唇轻抖,犹豫了片刻。

    “说!”沉荨厉声喝道,“那梼杌我一直贴身放着,你……你竟敢……”

    姜铭转开头没看她,慢慢道:“这一路你带军偷袭樊军驻点,刀不离手,甲不离身,日以继夜,早就疲惫不堪……那日我们急行军到达蟠龙岭后,你睡得很沉,我从你身上搜出了那半只梼杌……”

    “啪”地一声,姜铭的左脸挨了一个狠狠的耳光,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出血来,他随意擦了擦,捂住左脸低声道:“我知道你身上有东西,事先就带了一些鱼鳔胶和陶土,我把陶土和胶混合着涂在那半只梼杌上,半干时拿刀划成两半从梼杌上剥下来,又把那半只梼杌放回你身上。”

    沉荨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瞧着他,半晌撇开目光冷笑一声,讥讽道:“你这种手艺,不去做工匠真是可惜了。”

    姜铭不置可否,继续说:“两半陶土上都刻下了梼杌的形状和刻纹,太后不是一直派人盯着你么?我早就留意到了北境军里太后安插的暗桩,把这陶土和我的猜测都暗中递了过去,太后那边,自有人会用这陶范另做出半只青铜梼杌来,虽达不到原来的精细,但乍一看,也足可以假乱真……太后唤了威远侯进宫,给他看了一眼,谢老侯爷只道是他儿子手中那半只被太后拿了去,惊诧之下便露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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